第1章 星火

“酉时日入,行人归家。”

“街上无人。”幽灵般的声音传来。

“何人造次!”梆子声嘎然而止,更夫四下打量,退回茶摊前,“是你在说话吗?”

白芊芸低头垂眸,默然不语。

更夫使劲敲打桌面,瞪起双目,弯腰厉声道:“问你话,你是何人,家住何处?”

刀柄撞向桌角,杀意凌然。白芊芸端茶盏的手一顿,凄然道:“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晦气!”更夫弹开两步,朝地上啐了口,钢刀“呛啷”出鞘,“再瞎说,送你去见阎王。”

刀锋再近半寸,就会刺穿喉头,颈部凉意袭来,白芊芸抬眸冷笑,并未躲闪。

声响惊动了屋里人,茶博士忙不迭从茶肆内跑出,对更夫陪着笑脸:“军爷息怒,这位姑娘是外乡来的,不知城内之事。”

他摸出几枚铜板,塞进更夫手里,笑得愈发恭敬:“一点小意思,请军爷买碗酒吃。”

更夫掂了掂铜板,面露贪色,横刀指向茶博士道:“就这?”

茶博士半截身子后仰,在腰间摸索,又掏出几枚铜板递上。更夫收了钱,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走得头也不回。

白芊芸循着脚步声望去,人影嵌入夕阳余晖里,点点金光打下,如即将燃尽的火苗,挣扎着将更夫撕得粉碎。

恍惚间,思绪被拉扯回八年前。

那日傍晚,一把火点燃白府,没有人叫喊,也没有人逃走,合府数十口人待着火光将他们吞噬。劈里啪啦烧了很久,浓烟弥漫在空气中,过了一整夜,偌大的白府烧为灰烬,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只剩焦黑残骨。

那年,白芊芸十岁,她站在白府后的小山丘山,看着火灭烟消,阿娘的话一直回荡在耳畔:“白家不曾叛国,不曾勾结昆州!”

白家无辜,有的人就该死!那些人心中忌惮,诬陷白家,她这次来琞京只为查清真相,要那些人偿命。

“天色已晚,姑娘可在小店里歇息。”茶博士将她推进茶肆,插上门闩,捂嘴低声道,“上月中元日,天火降下,烧死了陛下,不知哪来的传言,说是冤鬼作祟。”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收起叉竿放下木窗。

“你知道西庭白家吗?有人说当年白家人冤死,如今鬼魂前来报复,看你这般年轻,定然不知。”

屋里光线昏暗,他点亮油灯,双手合十,对着烛光一拜。

“此事越传越玄乎,当官的不让谈论,便下了令,酉时过后,百姓不得在街上行走,你看那些更夫,带刀的,那是宿卫军,能杀人的家伙。”

昔日皇家卫队,如今吕家鹰犬,白芊芸鄙夷道:“狗养的狗。”

“姑娘慎言。”茶博士慌乱摆手,眼珠子滴溜转,“你不知其中厉害,莫要惹祸上身。”

“我去取钥匙,稍后再叙。”

说罢,他掌着油灯转入屋后。

关于这些流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白芊芸无心再听碎念,搁下一锭银子,抬手挪动门上横木。

“这银子太多了。”茶博士拿钥匙回来,目光落在花白银两上,“要我帮你把银锭剪开吗?”

没得到回应,他凝神细看,店门大开,人已不见踪影。

*

外头暮色正浓,凉风卷起落叶,穿梭在寂静街巷里。

白芊芸西城门,低头走了很久,隐约看见光亮,火光背后,朱墙红砖鱼鳞瓦,白玉盘龙华表柱。

她站在矮草丛里,抛出一块小石子,砸向树梢上,枝头老鸦受了惊,猛展双翅,利箭般朝人影闪动处俯冲下去。

“什么人,敢擅闯皇陵?”

守陵军士很快围拢过来,手持长戈步步紧逼,在草丛中布下天罗地网,只待猎物落入其中,无数火把亮起,所照之处如同白昼。

白芊芸不打算隐蔽,朝火光最亮处走去,为首之人扫过拂尘挡在她身前,尖声喝问:“哪里来的野丫头?”

此人面白而无须,身着绯色交领袍,头戴巧士冠,腰悬一柄镶金嵌玉的窄体剑,那剑在幽暗中闪烁金光。

白芊芸不认识这人,却认得这柄剑。

当年西庭军横扫大漠,从昆州圣城夺来祭天金剑,白家此剑送达天阙,以示国威。白家灭门后,皇妃吕燕飞向归德帝讨来此剑,赏给宠宦孙安。

孙安其人,勇而无谋,凭媚上本事,做到内给事,更因吕家之故,挂名当了宿卫军督军。

白芊芸弯腰揖礼,从怀里拿出书札,勾唇浅笑道:“见过中贵人,劳烦引见。”

“这是什么?”孙安翘着兰花指,捻过书札,看到朱红印,惊呼出声,一改倨傲之色,眼底盛起谄媚,“是无相宗江宗主,失敬失敬!”

“太后就在里头,江宗主随奴婢来。”他抢过火把,佝着背引路,临近正殿时,仰头小声说,“太后所求,宗主可记得?”

归德帝崩逝,未留遗诏,吕燕飞以摄政太后自居,因和太子不睦,欲另立幼主。怎奈童谣不胫而走,言说太子当早正君位。万般无奈下,她求助无相宗,恳请以天机说废太子,并许诺事成后以半壁江山为谢。

这便是琞京戒严的真正缘由,太后不容许童谣流传。

白芊芸挑起眼角,轻“嗯”了声。

归德帝的梓宫停在正殿外,金丝楠木棺盖中央,刻着乾坤八卦图,四周贴着几张符纸。

太后在信函中提过此事,大玄祖制,死于非命者,不得葬于皇陵,新陵寝尚未选址,棺椁只得这样放着。

白芊芸盯着梓宫,面色凝重:“有怨魂,不吉利。”

恰逢太后信步而出,听闻此言,捧着心口一哆嗦,颤声道:“江宗主可有办法化解。”

“一把火烧了。”白芊芸握紧袖内的拳头,面上杀气一闪而过,“烧了,干净。”

话音刚落,孙安双手一抖,险些惊掉火把,半张着嘴侧目,只见太后连连后退,倚靠在门框上。

太后披一身丧服,头戴白花,耳缀珍珠,脸色苍白如纸。她愣了良久,才支吾道:“这、这是大不敬,恐遭天谴。”

“此事是我所为,若有天谴,亦是我受着。”白芊芸用力掀开棺盖,“太后无需担忧。”

棺内之景映入眼帘,死去的归德帝蜷成一团,缩在金丝龙袍里,周围堆满各类金器。

如此狼狈,哪里还像个帝王!白芊芸心头快意翻涌,君临天下三十二载,高居云端视他人如蝼蚁,到头来,死相如此惨烈,萧凌此生,简直是个笑话。

你下旨灭白家时,可曾想过今日?

白芊芸接过孙安手里的火把,照在归德帝脸上,双颊干瘪似枯木,眼角皱巴似鹅爪,额上崩开裂口,青丝已成黑灰。

萧凌!就让我这个白家余孽送你最后一程。

风过火星落,点燃棺内丝绸。白芊芸松手扔下火把,烈火冲天而起,火光挡住视线,殿前仿佛只有她一人。

燃烧声滋啦,交织成丧曲,唤起掩藏已久的恨意。

此地离白府千里之遥,白芊芸却看到了故人。他们站在火海中,诉说着不甘和愤懑,生命一点一滴流逝,血肉之躯化作尘埃,在她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

热气扑面而来,模糊了双眼,她惨笑着呢喃低语:“烧吧,死了就该化成灰。”

隔着火光,另一张面孔逐渐清晰。孙安避开火苗绕到她跟前,问道:“江宗主说什么,太后没听清。”

白芊芸敛去笑意,面色平静,语气如常:“此事已了。”

“如此甚好。”孙安自以为悟出话中意,踮起脚尖看向太后,高声道,“奴婢这就去传文武百官。”

*

半个时辰后,半朝臣工悉数到场,从袍服来看,太子不在人群中。

待群臣行过礼,太后由孙安搀着走下高台,哽咽道:“先帝崩逝,太子本该于灵前即位,然天意不明,吾不敢擅立新主,只得临朝暂摄国政。市井流言,此事关乎东宫,吾特请来无相宗高人,替我大玄一算天机,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她掩面而泣,无法再说下去。

群臣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一个字。白芊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瞰,墨色笼罩,看不清那些人神色,她的视线回到太后身上。

太后抹着眼角转过身,颔首道:“请江宗主说与众卿听。”

君位关乎国本,此时招来众臣,唯独不知会东宫,分明是想偷梁换柱,借机换掉太子。

白芊芸与台下两人擦肩而过,径直走向群臣,问道:“诸位可听过近日京内所传童谣?”

“当然听过。”不知哪位大臣喊了一句,数人心照不宣齐声唱和,“长夜尽,日升照青宫,青宫开,圣人坐朝堂。”

“青宫开,圣人坐朝堂。”白芊芸扭头看向身后,“太后可知其中意?”

现场鸦雀无声,群臣静候回应。

太后已近知命之年,多年来代皇后执掌中宫,和归德帝同受万民朝拜,陡然遭此一问,面色不改,依然维持着上位者姿态。

只听她道:“意为太子当登临君位,坐朝理天下安万民。”

群臣中,半数人躬身,异口同声道:“太后所言极是。”

只有白芊芸看到,太后眼中就要喷出的怒火,众臣中左顾右盼似有话要说的身影。

那又如何呢!木已成舟,结局已定。她拔开群臣,隔出一条狭长通道,阔步向前走去。

孙安追了上来,扯住她的衣袖,道:“江宗主把话说完。”

“明日中秋,是个好日子。”白芊芸顿足,仰头望月,“太子当登基改元。”

孙安仍不死心,凑过去耳语:“刚才说过的话,江宗主难道忘了吗?”

月光洒落,将咫尺间的面容映照的格外清晰,那张脸上没了和善,仿似浮着薄冰,铺起一层寒意。

白芊芸抽出衣袖,悄声道:“在下不识抬举,枉负了贵人一番美意。”

众目睽睽下,她逆着月光走,走过矮草丛,回身望去,众人湮没在茫茫黑夜中。

宛如孤雁欲归巢,她大步流星朝西北疾走,不知跑了多久,她一头栽到在小溪畔,仰面朝天大口喘气。

没有家,再也回不去了。

汗水沿着脸颊滑落,冲刷掉伪装,白芊芸抹了把汗,肆意狂笑。月光碎在眼里,弯起眼角时硌得疼。她坐起身,看着潺潺流水道:“阿爹、阿娘,他死了。”

又坐了一阵,马蹄声入耳。她洗净手,掬起一捧水,低头正要饮,热气已呼到脑后。

质问声从高处落下:“弑君者,该当何罪?”

不及回头,她就被人从地上捞起,横放在马背上,来人轻夹马腹,马儿撒欢似狂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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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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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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