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材偏瘦,面皮白净,跨过屏风便跪,恭敬之色藏不住。
“奴婢见过王爷、督军,陛下传督军进宫,干爹有事在身,特派奴婢随许郎中前来寻人。”
“干爹,你就是时玦?”孟博衍的目光在时玦身上逡巡个遍,“早就听过你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老内宦选干儿子,大多找模样清秀的,此人其貌不扬,放在人堆里,都难被认出来。
“奴婢贱名,不值一提。”时玦跪着答话,他仰头看向白芊芸,“还请督军快些入宫,奴婢告退。”
说完,他起身躬着腰后退。
白芊芸低头吃肉,另外两人看着她。时玦走后,孟博衍随口道:“你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看于家不顺眼,看时玦也不顺眼。”
“于家?”许游章刚问出口,就明白症结所在,他扒出几块肉,放进小盘子里,“江离看时玦挺顺眼的。”
那个盘子被推到孟博衍面前。
白芊芸看了眼窗外,时玦骑马飞奔在街头,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才问道:“传我进宫做什么?”
“相夷公想见你。”许游章道,“方才他入宫叙话,对你称赞有加,恳请陛下唤你入宫一叙。”
白芊芸稍顿片刻,面无表情地走了。
人已走远,孟博衍尚觉身旁寒气呼啸,他搓揉胳膊,道:“她不会去找相夷公打架吧?”
没人回应。
孟博衍自讨没趣,木讷地朝嘴里塞肉。
他不是喜静的性子,受不了两相对坐,寂静无声,没吃几块,就打开了话匣子。
“你和江离早就认识,知不知道她是哪的人?”
“王爷问江离得不到答复,又来问我。”许游章听白芊芸说过吕晖之死那日的事,知道自己已被人暗查,“我游历塞北时,听无相宗人提起,江离是孤儿,被老宗主蓬蒿客收为徒,后来因剑法卓绝,挑落群雄,而继承宗主之位。”
“生出这样的孩子,都能弃之不养,你看那眉眼,堪称一绝。”孟博衍又想起那双琉璃眸,“她应该不是大玄人。”
“什么?”肉夹到嘴边,许游章愣住。
孟博衍杵着下巴道:“大玄人,眸子多为黑色,但江离的不是,她更像西疆和北疆的外族人。”
“这我不清楚。”许游章捡起掉桌上的肉,“不过无相宗起自塞北,门内异族不算少,又或许,江离身上有外族人的血。”
两人分食腿肉,肉吃到半,腹中已经饱胀。
孟博衍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拍着肚子,得意地嘀咕:“说不让我吃,还不是让我吃到饱。”
许游章要来水漱了口,饮着苦茶解腻。
孟博衍坐过去,红着脸道:“江离她,有什么愿望吗?”
有那么一瞬,许游章差点没忍住,他很想问一句:
雪尽白家仇,放马燕亘山,算吗?
二百年前,白家起自燕亘山下,后扎根西庭天门郡。白芊芸自小长在军中,却志不在沙场,她只想回到祖地,做个牧马人。
后来白家蒙冤,复仇反而成了她最大的愿望。
面对殷切的目光,许游章摇头,什么也没说。
孟博衍失落地叹气,忽闻楼下吵嚷,他往窗外探出头。
*
临近千秋殿,白芊芸脚下似乎坠着巨石,举步难行。
眼前全是时玦跪地的模样,相识六载,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卑躬屈膝。
西庭军守在西北风沙里,铸成大玄的铁壁铜墙,他们可以为家国屈膝,为百姓屈膝,也可以为同袍屈膝。
唯独这种方式,让白芊芸无法接受,她不知该怎么面对时玦。
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千秋殿内的于怀信。
看到那人,她就会想起身首异处的二哥,就像看到萧凌,就会想起葬身火海的母亲。那些见过或是没见过的画面,就像一场噩梦。
魇了她八年之久。
平喜的声音自殿前传来:“江督军,快请,陛下和相夷公等着呢。”
白芊芸拢紧披风,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里头刚用完膳,于怀信指点地图,给平章帝说些边防事。东北还算平静,偶有战事,不过是林间部族小打小闹。
看到她进殿,平章帝笑道:“江卿,快来见过相夷公。”
白芊芸依言行礼。
于怀信乌裘细鳞甲在身,甲片上凝着冷霜,于家出儒将,便是沙场装束,也不带压迫感。
迎着打量的目光,白芊芸把视线对上去。
比起她那叱咤疆场的父亲,面前这人温文尔雅,如果卸掉铠甲,看起来与朝上那些文臣无异。就连那道目光,都那般柔和,不带半分杀气。
然而当于怀信开口时,却能一语中的,他背开平章帝,小声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身上背负着仇恨。”
他眼里有两道目光,一道看得见的,用来注视别人,另一道看不见的,是支能挑破迷雾的利箭,用来穿透人心。
白芊芸无端地蜷起手指,她已经足够平静,几乎放掉了眼里的所有情绪。
“相夷公看错了。”她没有眨眼,继续对着那道目光,“我眼里,什么都没有。”
平章帝一门心思研究地图,并没有看他们。
于怀信笑了起来,笑声极为豪迈,他道:“督军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无相宗宗主,又能击败孙安,得此能臣,是陛下之幸,大玄之幸。”
仿佛刚才的审视从未存在过。
“雕虫小技而已。”白芊芸收回目光,拱手谢过夸赞,“孙安徒有虚名,不值一提。”
那点本事,放在战场上完全不够用,不知被谁吹成勇冠三军。
“老夫只闻孙安之名,不知其本事。”于怀信问道,“不知江督军是哪里人氏?”
闻言,平章帝也投来询问的眼神。
白芊芸不假思索,早已备好的说辞张口就来:“下官自小在北方流浪,故而不知自己是哪里人。”
“原来是孤儿。”于怀信似是被触动,眼中泛起波光,“我那女婿,也是个孤儿,他比你年长七岁。”
白芊芸谦卑地说:“下官卑贱,不配和世子相提并论。”
“这哪里话!英雄不问出处,江督军不必妄自菲薄。”于怀信豪气万丈,垂首时又如慈父,“你的路还长,日后定能青史留名。”
气氛到此,平章帝要有所表示,他端坐上位,激动地说:“坐朝问道,垂拱平章[1],朕取此年号,意为求贤臣相助,垂依拱手,为大玄开太平。得卿等相助,盛世指日可待。”
殿中内侍跪地称颂。
在那些听了无数遍的赞颂里,白芊芸好像做了一场梦。西庭军气势如虹,打得敌人丢盔弃甲,天子高坐明堂,把酒庆祝凯旋。梦里,父母兄长俱在,她骑着黑马,自京城出,狂奔到燕亘山下。
有人快步跑来,惊醒了那场梦。
只见孟博衍站在殿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陛下,相夷军宿卫军在西市起了冲突,请相夷公和督军速去。”
*
曲水楼外,两队人马持刀而立。
许游章大氅拢着绯色朝服,站在寒光里,以一己之躯隔开剑拔弩张的双方。
“卫刚,你个王八羔子,有种再骂一句。”金武挥刀直指对面的络腮胡,“信不信我今天就宰了你!”
卫刚毫无惧色,若不是被下属拉着,早已冲上前拼命,他吆喝道:“三姓家奴,有种你过来劈了老子。”
白芊芸驾马赶来时,正好听见这句。她勒马停在卫刚身前,扬鞭抽在那张半边青肿的脸上,冷声道:“你骂谁?”
这鞭下手极重,卫刚脸上瞬间见血。
见人来,许游章如释重负。他驱散围观百姓,向于怀信行礼道:“此处人多嘴杂,还请相夷公和江督军把人带回去处理。”
白芊芸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卫刚,重复道:“我问你骂谁?”
眼见势头不对,于怀信无法置身事外,那句“三姓家奴”骂得极响,半条街都能听得清楚。
他策马上前,厉声道:“卫刚,你竟敢将本帅的吩咐抛在脑后?”
“主上,属下本不想闹事。”卫刚捂着脸跪下,指向金武道,“是他,非要拦着弟兄们不让走。”
“听相夷公的意思,已和下属约法三章。”白芊芸仿佛没听见后半句话,“此人违反军纪,辱骂同袍,不知要如何处置此人?”
于怀信没料到她会当街发问,道:“江督军非要我说吗?你麾下之人,也并非毫无过错。”
白芊芸看了眼金武,道:“我的人打了相夷军,我自会惩罚,就是不知,这顿打是不是自找的。”
她提着缰绳打马退后,和于怀信并肩。
“金武出身西庭,曾经为白家效力,如今为陛下所用,就成了有人口中的三姓家奴。敢问相夷公,你我在此人口中又算什么?”
她借力斜过上半身,呢喃道:“二姓奴才?不知这是在骂朝臣,还是在骂陛下?”
烈风卷起碎雪,于怀信僵在马背上。
良久,他下马夺过卫刚的刀,道:“回营自领三十军棍,交还令牌,相夷军容不下狂妄之徒。”
卫刚不敢说不,带着手下扭头走掉。
金武跑到白芊芸面前,单膝撑地,道:“督军,我......”
“相夷公,下官先行回营,告辞。”白芊芸打断他的话,朝于怀信拱手,掉转马头在街上慢行。走出西市,她才道,“你和那个卫刚认识?”
金武一直跟在马后走着,听到此问,走到马镫旁,道:“当年他送二公子首级进京,属下和他打过一架。”
白芊芸稍顿须臾,道:“今天又是因何生事?”
“我到西市买点心,在曲水楼外遇到卫刚,他拦住我,开口就骂。”金武握紧拳头,捶打在胸膛上,“我受不了那气,便打了他一拳,后来闹起来,还是安乡王和许郎中将我们拉开。”
他红了眼眶。
“打得好。”白芊芸拍了拍他的肩,“但我还是要罚你,萧琮远让我和于怀信处理私下处理,就是要看我俩的态度。于怀信罚了卫刚,我若不罚你,会遭人闲话。回大营后,军棍免不了,我让人下手轻些,躺几日便好,晚间琳琅会送药到你府上。”
天寒地冻,金武心头却暖如三春,他抹了把泪,道:“但凭督军惩处,属下绝无怨言。”
白芊芸中午没吃饱,现在饿得慌,见前头有面摊,便将马栓路边,买了两个胡饼,就着面汤吃喝。
吃饱喝足前往宿卫军大营,才走到营前,就听到木棍敲击皮肉的闷响。
[1]出自:周兴嗣《千字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空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