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恰逢腊日,平章帝先到城郊犒赏相夷军将士,再到千秋殿设宴。
文臣挨个作送别诗,武将以酒壮行,于怀信应接不暇,胸前的手无法放下。
殿内烧着火盆,酒也是温的,觥筹交错间,气氛热烈起来。
白芊芸蜷在坐席上,目不转睛看着于怀信身后的于仲谦。
这人面容有些怪异,不能用俊朗或丑陋来形容,他面部似乎受过伤,眉眼鼻梁像是被拼凑起来的,只有侧脸线条还算流畅。
不知出于何故,于仲谦那边总有视线飘过来。
“人家去拜访,你不见,现在看什么?”在她犹豫是否要过去敬酒时,孟博衍抬手挡在面前,“人家是有妇之夫,不许看。”
白芊芸险些把酒泼他脸上,这人本不该坐这里,全属死皮赖脸混过来的。
她打开那只手,又看了眼于仲谦,不觉想起白谦时的最后一封家信:
“哲兄久病不愈,算命先生说此名不利,伯父考虑为其改名,待他日哲兄病愈,儿当回家探望。”
于仲谦本名于哲,跟随于怀信二十年,比白谦时长两月,两人情同手足,按理说,白芊芸应当唤一声世兄。
可她二哥死了,所有恩情皆在八年前归尘土。
“别看了,看我。”孟博衍一刻也不愿安静,拾箸敲击碗碟,“陛下不是说有事要宣布,怎么还不说?咦,这是要说了吗?”
白芊芸看向高座上,只见平章帝放下酒爵起身,轻咳一声。
群臣立即归席,俯首待命。
平章帝走下台阶,停在于仲谦面前,道:“乐康,朕本欲让你妻子同归,然边塞苦寒,不如京城繁盛,倒是苦了孩子。父子分离,终非良策,依朕看,不如你一道留在琞京,待日后孩子大些,你们再一同回去。朕下特旨,相夷公若思念儿孙,可随时回京看望,如何?”
于怀信退后两步,跪地道:“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只是臣老矣,力不从心,需乐康在旁相助,请陛下体恤老臣。”
“柱国勿忧,朕自有安排。”平章帝扶起于怀信,轻拍他的手道,“安乡王年富力强,可襄助于公。”
白芊芸用胳膊肘撞孟博衍,小声道:“惊喜不?”
于怀信又跪了下去,恳求道:“王爷乃万金之躯,不可涉险,乐康在军中多年,深谙军务,他断不能离开老臣。”
见双方僵持,高定出面解围道:“陛下所言甚是,相夷公之言也有道理,不如问问王爷,对此事有何看法。”
不愧是当朝老泥鳅!白芊芸心叹,这功夫,不去蹴鞠可惜。
“我自然爱温柔乡。”孟博衍放浪地歪嘴笑,“陛下,臣善抚琴,闻江督军善舞剑,不如我二人合鸣一曲,待此曲毕,臣定给陛下回复。”
平章帝笑道:“准,江卿,你同景行下去准备。”
这都能绕到自个儿面份上,白芊芸实在没想到,直到被拉入偏殿,她才若开雾睹天,这就是算计。
孟博衍不要酬劳,就要她配合舞剑。皇帝开金口,这剑,她愿不愿意都得舞。
侍女送衣裳进来,几套骑装,都是上好绫罗制成,又以金银线滚边。
白芊芸坐着没动,她还是不想舞剑。
孟博衍进殿,见她还是常服在身,忙屏退侍女,道:“快些,外头等着呢。”
“这些衣裳,是你准备的?”白芊芸拎起件月白色的,“可真是用心良苦。”
她睨视孟博衍,这人换了身蓝色右衽道袍,头戴金莲花冠,手捧伏羲式桐木琴。再看那脸,如春风拂面,满脸得意色。
怒火瞬间蹿起,白芊芸捏着那件骑装,恨声道:“人面兽心啊!你要奏什么曲子?”
“承蒙夸赞,愧不敢当。”孟博衍忘乎所以,毫不避讳地坐她身旁,又被那眼神给弹起来,佯装出三分严肃,“你知道《孤鸿影》吗?第一任西庭公白胤堂的诗,就弹那一曲。”
“恕不奉陪。”白芊芸松开骑装,回绝得不留余地,“你若奏此曲,我今日便要抗旨。”
以祖上诗作,剑舞取悦萧家,这不就是杀人诛心。
殿外传来催促声。
“本王试琴,稍待。”孟博衍吼道,他急出半头汗,低头让步,“那我换一曲,你快把衣裳换上。”
白芊芸解下发冠,将半数乌发束起,剩余的披在身后,用臂绳缚住袖口,伸手要拿剑。
“不可披发面君。”孟博衍比刚才还急,直接上手抓人,“就算不换衣裳,你也得把头发束好。”
可还是慢了一步,剑已被拿走。
白芊芸拔出剑,此剑半开刃,剑锋甚钝,若能施巧力,可做凶器。
“我久居塞北,不常束发,陛下不会怪罪。”她移到隔扇前,晃着剑,“王爷记住,别弹错曲子,否则大家一起死。”
“你这人阴晴不定的。”孟博衍也压了一肚子火,但外头有人候着,他没法发作,“也就我,才有耐心和你耗着。”
“那你就随于怀信去,正好不用见我这张惹人烦的脸。”白芊芸冷笑,“我又没留你。”
孟博衍无言以对。
相夷府驻地夷望郡,位于相夷七郡中心,谈不上边塞苦寒,留下于仲谦,是要彻底捏住于家。派他前去襄助,其实是为了监视于怀信,昨日在宫内,皇帝一番教诲,归结为一句话。
“景行,你要做朕的眼睛。”
他和于家私交再好,终究是外人。于怀信不肯让于仲谦留,就是看穿了皇帝心思,不愿再落筹码在他人手里。
这个问题抛到他手里,不去是抗旨,虽有丹书铁券,可免罪,但今后就难得皇帝信任。去则会得罪于家,那点交情,在家族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眼下两头都是亏。
孟博衍不知要怎么答复,才以合鸣一曲来拖延。
这曲子本是助兴用的,要宴席尾声才搬上去。
殿外再次传来催促声。
孟博衍收敛思绪,推开隔扇,道:“江督军,请。”
白芊芸才入千秋殿,就闻席间议论声四起,有人伸出指头,恨不得戳她脸上。
当朝注重礼乐教化,女子年满十五许婚及笄,要将头发束起。非孩童而披发,若非家国蒙难,即为蛮夷。身为一军主帅,无视礼法,这是置天威于不顾。
再看高台上,平章帝含笑不语,似乎对此无异议。
梁贞是当世大儒,最重礼仪,见皇帝不言,便道:“朝中规矩,督军应当知晓,如此面君,于理不合。”
对这类刚直不阿之士,白芊芸多有敬意。她回礼道:“梁公有所不知,江离飘零数载,不知父母,亦未许人,没行过及笄礼,故而披发。”
本来颇有微辞的众人钳口吞舌,不再多言。
孟博衍席地而坐,置琴于黄花梨琴桌上,撩动琴弦,丝竹音如流水,泠泠出涧溪。
那剑夺鞘而出,在白芊芸手中仿佛银色锦缎,回旋转落都打在音节上。银光掠起,影凝成花,剑似游龙舞四野,尽吞万丈山河雪,又似轻鸿照碧空,奋逐千里日月辉。
剑花晃人眼,席间一片叫好声。
孟博衍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眼神却落在舞剑人身上。面染哀凄色,眸转秋水波,身形舞动,衣袂翻飞,仿似天上谪仙。
琴音止,剑归鞘,余音还环绕在殿内。
过了许久,平章帝抚掌而起,道:“好琴音,好剑舞。依朕看,待江卿年满双十,若尚未婚配,可由相夷公取字,相夷公夫人代行及笄礼。”
于怀信谢过,依旧愁眉不展。
“景行。”平章帝走到孟博衍身旁,拉着他的手走上台阶,“相夷东北,有山林间流寇劫掠,你此去,要在军中多学多看,助相夷公荡平流寇,为我大玄建功立业。流寇驱尽日,是汝还家时,届时朕定率文武,亲迎卿于东门。”
白芊芸站在殿中,余光正巧瞥到于怀信。相夷公捏着酒樽,五指通红,指甲因用力挤压而泛白。
这招够狠,不给双方回绝的余地。
忽感有道异样的目光袭来,她侧头看过去。于仲谦已扭头离席,在满座注目下,向内侍要来新酒樽,拿起酒壶走了过来。
只听他道:“督军好剑法,这杯酒,我敬督军。”
那声音很小很沙哑,几乎听不出哽咽音,那手晃得厉害,倒酒时洒出几滴。
白芊芸接过酒樽,不停看向于仲谦,这人先前多次求见,如今在眼前,却在躲闪,连头也不肯抬起。
他到底在躲什么?
上头平章帝已转身,孟博衍尚未答话,于怀信似要再谏,平喜手捧明黄卷,眼睛眯成一条缝。
白芊芸仰头饮尽酒,只见于仲谦双膝跪地,叩头道:“臣,愿留在琞京,谢陛下隆恩。”
“乐康!”于怀信一个箭步离席,以同样的方式跪下,“请陛下三思,准老臣所求。”
于仲谦态度坚决,一字一句地说:“父帅,儿定要留在琞京,请陛下降旨。”
白芊芸将空酒樽交还内侍,轻手轻脚归座,这事和她无关。
不过于家这两父子也算稀奇,一个非要留,一个不让留,孟博衍还给什么答复,只能去相夷。今后没有人在耳畔絮叨,实在是一大快事。
可于怀信不求带走亲女儿和外孙,偏要带走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这又是为什么?
白芊芸百思不得其解,平喜已在宣读圣旨,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前总浮现那双颤抖的手。
坐在后头的金武引颈咕哝:“督军,不妙啊,王爷走了,又来了世子。”
有妇之夫——
孟博衍那四个字在白芊芸脑中轰鸣,她看了会儿酒壶,忍住将酒浇人头上的冲动。
以前没发现,金武看似糙汉子,小心思还挺花。
平喜宣完旨,平章帝拉着孟博衍走下台阶,将他推到于怀信身前,道:“景行年少时无知,今后作相夷军监军,请相夷公严加管教,为大玄培养帅才,也请相夷公好生看护,莫让他有闪失。”
派监军,这可不是好兆头。
白芊芸同情地看了于怀信一眼。当年西庭军中也去了监军,后来,那监军上凑朝廷,白家勾结昆州,拱手献出惊风隘,便有了举国震惊的西庭案。
金武与她不谋而合,压低声音道:“王爷会不会成为第二个......”
“喝你的酒。”白芊芸用酒壶将他嘴堵上,“听安乡王怎么说。”
孟博衍似有所感的扭头,而后真诚地说:“臣此去,若能立功,愿以军功迎娶江督军,请陛下赐婚。”
今朝琴音伴剑舞,他朝执手共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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