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暑气逼人,阵雨后烈日曝晒,风带热潮。
这会儿食欲大减,白芊芸围在冰鉴旁,挑拣瓜果塞嘴里,琞京这破地方,是真热,今年比去年还热。
嚼着冻得梆硬的葡萄,不经意瞥见那件红纱衣,她冒出个念头,换纱衣,戴缠臂金,策马林间取阴凉。
这不就是京中贵女的乐趣。
白芊芸刚松开腰带,外头却说高定来访,她系好腰带,擦手开门,看到两个小厮抱着箱子走来。
一箱黄金,一箱美玉珍宝,珠光宝气,迷离人眼。
够养百十个死士,白芊芸睨了眼箱子,抬眼看小厮后面的高定,问道:“高相何事?”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时候来,还带了厚礼,目的再明显不过。
高定捂嘴咳嗽几声,似是病体难支,哑声道:“老夫病中备礼来访,江督军就这般待客吗?”
“是了。”白芊芸莞尔轻笑,面露歉意,琳琅不在,她唤过侍女耳语,而后道,“引高相到正堂奉茶。”
两个手脚麻利的男子搀着高定,不由分说将他带到正堂。
茶送上来,白盏内茶色青浅,有淡色浮沫,闻之幽香,却不是茶味。
高定浅抿一口,前味清香甘甜,后味酸苦。实在太苦,化不掉的苦在嘴巴里爆开,侵入所有感官,仿佛沉溺于苦海。
他尽量不皱眉,咽下苦水,问道:“这是什么茶?”
又一股酸涩涌上喉头。
“梨花茶。”白芊芸道,“加了梨核粉和莲子心粉的梨花茶,高相,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1]。”
高定脸色几变,再也忍不住,冲到屋外连啐几口,折返回来竖起两指,怒喝道:“江离,你竟敢戏耍本相!”
白芊芸盘着颗木梨核,贺道:“高相身体大好,健步如飞,可喜可贺。”
侍女已经退出去,正堂内没有随从,高定不再装,想着此来目的,压制住忿恨,把笑推到脸上。
“江督军,不如我们合作,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高某皆奉上。你我同为人下臣,何必与彼此过不去,为他人办事,固然可捞好处,但人家赏的,哪有自己夺来的好。”
他硬着头皮又喝了口茶。
“兔死狗烹的道理,督军应当清楚,依皇帝的秉性,今日我死,明日便是你亡。大家都是识时务的,这买卖赔本,做起来不划算,咱们若是换一个皇帝,共掌朝政,则可名垂史册。”
白芊芸放下手中木梨核,认真思索这番话,高家谋反,这就是她要的结果。
见她似乎有意,高定忙趁热打铁:“伍叁那事,你知我知,旁人不知,事成后,他任由你处置。”
他从衣袖里拿出枚玉核桃,双手奉上,道:“这是先帝赏的,老夫就将这玩意送给督军,聊表心意。”
玉核桃纹路以金丝勾线,确实是天家手笔。
白芊芸接过玉核桃,捏在手心里,道:“上次登门,曾说我想要之物,高相难道忘了吗?”
“是是是,老夫没忘。”看她举动,高定以为事情可成,“待眼下事了,老夫定将缘由告知督军。”
白芊芸骤然起身,厉声道:“所以高相知道内情?”
遭此一喝,高定浑身哆嗦,不觉矮了半截,强颜欢笑道:“督军勿急,事后我自会告诉你。”
面前这人在女子中算高,又站得笔直,再加上周身气势凌厉,从视线高度看过去,竟比他还高。
“是,我相信高相。”白芊芸弯腰笑言,奋力砸下玉核桃,“如果我和陛下一样,也想要高家死呢?”
玉碎迸裂,空气猝然凝固。
碎片溅到脚边,高定心神大乱,这人就把剔骨刀,能剥下三十年缝补而成的皮套,逼出他阴暗软弱的脊骨。
说了那么多,还是徒劳,人家要他死!
可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狼狈地踉跄两步,问道:“你图什么?非要卖死命,萧琮远非善类,不会容下你的。”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2]?”白芊芸扬手送客,“今日之事,我不会对外人提及,高相请回,就当没来过。”
高定退到屋门前,倚靠在门板上,戾气蹿上眉梢,他抱着一丝侥幸,把话撂下:“这可是你说的。”
*
追谥这事,就像烫手山芋。许游章既不想得罪皇帝,又不想亏欠白家,拉上礼部一帮官员,商讨十余日,拟定出两个谥号,一曰武,二曰襄。
白钦海征战二十余年,拓地八百余里,以武为谥,当之无愧。又因其误中奸计,为歹人所害,尽失其地,不少礼官认为,襄更为合适。更有人提出,以两字为谥,谥号称武襄。
许游章派人告知白芊芸,得到的回复是皆可。
在他举棋不定时,梁贞力排众议,敲定忠武二字,并陈书御前,晓以利害逼得皇帝答应。
这是臣子的最高谥号,就连开国四公,都没能得到此谥。
梁贞所想,不过是以此来笼络人心,为朝廷留下明日之才,更重要的,是安抚人心惶动的西庭。
可许游章从白芊芸的答复中看出,她根本不在意这个谥号,人已死,这些是徒劳。而先生上书直言,还要被皇帝记上一笔。
在一场盛大的祭奠中,此事尘埃落定。那日白芊芸没去,她不想在萧凌生前所在地追思父亲,也不想去对萧家人感激涕零,只在祭礼结束后,面朝梁府,鞠礼以示感谢。
*
金武从祭礼上回营,被琳琅拉到督军府。
半个时辰前,他哭得稀里哗啦,脸上泪痕擦干,两只眼还红肿着,一开口说话,鼻尖酸劲直往上冲,又想掉眼泪。
“督军您是没见着,于世子也哭,你别笑话我们。”金武仰头憋回泪,“十年了,我今夜要烧些纸钱,告慰那些死去的弟兄。”
于仲谦哭什么,他和白家又没关系,白芊芸心想。
院中枯叶尚未打扫,忽然起了阵疾风,几片叶子散落到屋内。虽是盛夏,依旧有落叶,万物凋零,不分四时。
金武将叶子踢成堆,捧着扔出屋,道:“督军,起风了,要关门吗?”
白芊芸一袭素衣,缓步走出,任风吹起衣袂,吹乱半披散的青丝。院内绿意盎然,她迎风而立,宛如夏日吹落的一粒雪,那抹白无瑕,要让艳阳失色。
金武跟随出门,回身要关门。
“不用关。”白芊芸没回头,声音随风飘落,“开着,才能一网打尽。”
手已扶到门上,金武悄然收手,将门前落叶踢远了些。还记得祭礼上,高家父子的愀然,他愈发觉得督军话里有话。
最近大营里兵马常出入,高祈日日忙碌,时常宿在营内。宣盛停职在家,自家督军又不去大营,来回之间,走动的几乎都是巡琞军。
他扶刀而立,问道:“宿卫军两万余人,督军为什么不练兵?”
这个问题,他想问了很久,先前一直憋在心里,既是山雨欲来,不如借着这股风问清楚。
白芊芸拨开眼前的发丝,反问道:“带不走的人,有必要训练吗?”
难道日后,萧琮远会让她带两万皇家卫军离京?
金武愕然道:“督军要走?属下只认您,您若要走,我也不想留在京城。”
白芊芸抛给他一条手帕,道:“我要带你回去。”
帕子上用黑线绣了只展翅雄鹰,金武一眼认出,这是西庭军旗上的图案。白家是海东青,这只苍鹰,代表的是白家和西庭军,而那些留白,则代表天下。
天高海阔,雪山大漠,车马所至,西庭铁骑俱可往。
真的能回到故乡!那日所思不是梦。金武激动之余,浑身忍不住战栗,屈膝单腿跪地,却被托住。
只听白芊芸道:“我接到密报,兴乡县有流寇作乱,不出几日,我怕是要离京,若我真离京,你和柳忠带领这百人,定要护萧琮远周全。”
金武迅速从喜悦中抽离,严肃地道:“督军,有人要谋逆?”
联系近来大营动向,他隐约猜到点皮毛。
“不好说。”白芊芸把金批令交给他,“拿着,以防万一。”
密报是安乡卫传来的,流寇来得突然,消息藏得又隐秘,信人未去兵部,却去了相府。理论上,非军机大事,上报政事堂也可,但高定并没有上奏。
如莺每日给伍叁送药,而据她所说,伍叁如今进不得相府,只能在高祈到南院寻欢时煽风点火,高祈态度并不明朗。
显然是遭高定告诫,不再轻信伍叁。
若不是流寇,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好调虎离山,来赢取时机。
白芊芸巴不得如此,府内万事俱备。
七日前,死士尽在府中,住在后院那片屋子里。五日前,那批环锁甲从地道送到府内,琳琅将铠甲分给死士。
这百人历经磨练,皆是以一挡百的勇士,再披上环锁甲,近身防卫,足以应对上千乱军。
而且京中还有京畿卫驻扎,这些人可以临时调用。
白芊芸又想起了孟博衍,自打那日后,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唇间味道早被冲散,她总在夜间回味起那个吻。
这个月有天寿日,孟博衍忙里忙外,要置办寿宴用物,监督京畿防卫,一刻都抽不开身。
白芊芸回屋换了身衣裳,决定去趟王府。在永安巷口,她看到个穿内侍服饰的人,是时玦,好些日子没见了。
时玦恭敬行礼,道:“督军,陛下召见。”
怎的在没人地也这个称呼,白芊芸勒马。萧琮远这时候召见,莫不是密报传到了千秋殿?
[1]出自:金圣叹
[2]出自:曹植《箜篌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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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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