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河水(4)

一年的光景如梦,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阳春。

三月三到四月四是乡下人赶庙会的时间。赶热闹是其一,更多年轻人趁着这机会在镇子上见面相会。三月十五这一大,秀儿爸推她跟着小菊一道去逛会。

市集设在张庄以西的逍遥镇。十五是烧香的集上更是人山人海,挤成一片。小街本来狭窄,两边摆满了货摊,看货的又粘粘糊糊拿着东西翻来覆去地掂量,硬是下不了狠心掏钱。最有意思的是衣着干净的小脚老婆儿,三五成群挎着盛香的竹篮,只怕被人流冲散,手拉手连成一片。人群里不时有人骂拉板车的碾了他的脚,又有脖子上驮着孩子的壮汉,吆三喝四地开道。

小菊和秀儿被人潮拥着,一路往关帝庙来。关帝庙的正门进去的、出来的挤成一团,堵得水泄不通。秀儿抠住门廊的老砖块,贴着墙动不了。小菊挤进去,发现同伴丢了,忙又挤回来,拽住秀儿的手往里挤。秀儿觉得昏昏沉沉,挤得快要透不过气,

突然间身子一轻,竟已来到大院里。两人相互看时,都笑起来:头发乱成一蓬草,衣裳扭得松扣子歪角儿。互相重理了头发,整整衣裳,才往大殿去。

总算排队排到大殿里,买了两把檀香,等着拜神许愿。

大殿里倒安安静静。善男信女各有各的思谋,只等着到关爷前面磕了头,方肯说出来。小孩子也被披青衫挂大刀的关爷镇住了,牵着大人的衣角,也不似以前那样好动了。轮到上香时,大人便走上前去,闭上眼、双手合十地念叨起来。孩子或有经不了那满屋子的烟熏,咳嗽起来,大人便睁开眼,威严地剜他一眼。许完愿,人们往大殿一角立着的小道士那里讨两根红布条,挽在自己和孩子的衣扣上。

两人也上了香,还讨了两包香灰,出了庙门。

时近中午,太阳正暖洋,风也懒懒地吹。集上油条香、辣串儿香、烩面香、馄饨香、油炸果子香热乎乎地满街飘。饭摊上生意此时最盛,很多人寻不着位置,在路边站着或蹲着吃。她们看那些吃饭的大汉直叫人笑:一手捧个海碗,另一手前两个指头夹住筷子,后面三个指头夹着大花卷子。“呼噜噜”喝一歇儿汤,再咬一大口馍馍,吃得头顶冒汗、痛快淋漓。

秀儿和小菊买了葱花鸡蛋饼,边走边吃,往镇边戏台子那儿去了。

戏台用几十根粗木棍支起来,上面严严实实地铺着宽木板,不留缝隙。四周用旧红布帐子一围,算是围墙。朝人这面,中间扯一条绿布单子,倒还分前台和后台。台上右边坐着鼓乐班子,拉弦子的正“吱扭扭”试音,敲梆的也不甘寂寞,不时搅和两声。左边推推扛扛的站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村娃子,一律朝后台探头探脑,或有几个猴气的钻到绿帐子后面去,立即就被穿着戏服大靴的演员撵出来。台上戏未开始,台下却挤得层层叠

叠,闹成一锅沸水。

戏开始了,秀儿和小菊却找不到位置,远远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看不清唱戏的没意思。两人到街上买些发卡等小东西,又截了一条水蓝色的绑发辫的绫子,就往家转了。

到了堤口,秀儿说:“天还早,你去我家玩儿吧?今天过河的人多,晚些时候也能看看热闹。”

小菊说:“好。我回去和家里说一声。”

小菊下大堤往庄子那边去了,秀儿站在大堤上等她。身边两棵杏子树正喷火般开着花。秀儿无聊,就将在会上截的绫子拿出来,对着杏花配颜色。比了一阵,还是觉得杏花颜色好看,比不来。她把绫子随便围在脖子上,想起来老大这几天新编的歌:

杏花红,柳枝儿绿

柳枝儿绿,庙会起

庙会起,看大戏

看大戏,遇上你

遇上你,心里迷

心里迷,三更起

不见你,难睡去

妹似水来哥似鱼

想了这段曲子,又想起来老大眯缝着眼瞎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听见东面大堤有人说着话过来。她看过去,是几个年轻后生。秀儿背过去脸,假装朝堤下看。她听见一个人说道:“我热得很,下去洗洗脸,你们前面先走,我待会儿赶上。”秀儿听到这声音熟悉得很,她不禁想起一个人,心里好像被人揪了一把。

那几个人应着走过去,有人笑嘻嘻地扭过头来看她,她偏过头,嘴里小声骂:没出息的。

那人果真下堤了,不一会儿又上来了,看见秀儿依然站在杏树下面,朝庄子那里张望。他走过去,站在她后面轻声问:“是秀儿吧?”

秀儿稍微侧过身说:“我等小菊呢。”竟没有看他。

那人忍不住笑了,说:“我又没有问小菊。”

秀儿知道答话答得笨拙,有些生气。

他又问她:“你去逍遥赶会了?”

秀儿说:“去了。”

“我怎么没有遇上你?”

秀儿说:“我们也没有遇见你。”

她现在浑身总算不那么紧绷了,抬眼看了看对方。这才发现他竟然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挥手便能碰到她。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着树干,把杏花也振落了几片。

那人说:“秀儿,你头上沾杏花了。”

秀儿忙说:“不用你管。”

那人却如没听见,伸手在她头发上轻轻一拈,夹下一片花瓣。她注意到他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把它拈在手里。

秀儿紧抿着嘴唇,心里有种模模糊糊又十分柔软的感觉。他看见她的脸像花一样红了。

他低声问:“你生气了吗?”

这个声音是秀儿熟悉的,和她一年前在渡口听到的一样柔软,让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想到刚才他取笑了她,然后又欺负了她,她本来要生气的,可听到他这样说话她只是有点想哭,仿佛他让她受了很大的委屈。

大堤下面有人说话,秀儿像是从梦中醒来,看见小菊往这里走。小菊边走边笑:“庆生,去会上看戏了吧?看《拷红》这一出儿了吗?”

庆生没有回话,只是笑。

小菊上到堤上,庆生说:“嫂子,我先走了。”

小菊骂他道:“谁是你嫂子,别乱认亲戚。”

庆生说:“表哥让我们今天就来抬你过去。”

小菊扬手打他,庆生顺势跑了。小菊仍然在他身后嚷:“我一来就走了,什么意思呀?”庆生只转过身来朝她们摆摆手。小菊这才注意到秀儿站在那儿,有些失神,好像在想自己的事。

小菊陪秀儿到她家院子里坐着。她们坐在柳树下面,边吹风边看被柳枝分割成小块的湛蓝的天空。小菊突然说:“庆生够白净的,不像个乡下人。”

秀儿听她说。

她又说:“可惜是个孤儿,人太活,不老实。”

秀儿问:“怎么不老实?”

小菊说:“听人家说的,反正他们村的女人都爱和他说话。”

秀儿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好。”

小菊说:“我也觉得不算什么毛病,人家说说话怎么了。”说完窃窃笑起来。

秀儿问:“笑什么呀?”

小菊说:“我觉得他看上你了。”

秀儿怪她胡说,她说:“真的,建伟说他常常问起你的事。”

秀儿做出生气不想听的样子,小菊又举了几个例子说明,秀儿都不回话,小菊觉得没意思,不再提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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