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中静悄悄的。
惨死的白狐就在骨罗烟的眼前。
记忆是如此清晰,但她如同一个过客,仿佛并未能参与其中。
骨罗烟不太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旁观着一切,冷静地注视着众生。等到再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血,她犹豫,混乱,惶恐,完全不知所措。
那状态之下的身体,好似并不是骨罗烟自己。
她站起来,站稳。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开。浑身却在发抖,她想要呼吸,想要闭眼,声音哽在喉中,变成了呜呜的低诉。
骨罗烟向前走,眼泪落下来,打在她的脚边。
压抑的哭声很轻。周围的血气依旧很重。
她向前走,几乎是只直视着前方,眼睛一刻也不敢往左右去看。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血水。那戛然终止的献祭,还是几近带走了明宫中的所有生命。
连同花草都枯萎了。
而骨罗烟还活着,她往前走,见得宫灯常亮,见得黑天死寂。
迷茫的找不到方向,她在这一刻问自己:
是不是做错了。
无数人的性命在一个夜里被抹去。那一瞬间,骨罗烟行走在血里,好像又回到了红馆。
再一次,她的自以为是成为杀死人们的刀。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无辜者又有什么错?
她们或许还在展望着明天,却不知今夜之后,恐怕再也无法见到天明。
抽泣声越来越大。
骨罗烟撑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她忽然被翘起的石砖绊倒了。
手臂擦破了皮。她的脑袋磕到了石板上。
那犹如千金的悔恨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骨罗烟放声大哭。她用力以双手去拍打地面。
久违的难受席卷了她。
骨罗烟太自以为是,太不自量力,太自大。
她应该知晓的。她只是渺小的一个姬子,很多事,她根本就做不了。
·
夜尚未启明。
周围一切却已尘埃落定。
红鲤凝视着狐狸断气的尸体,再没做停留,她的指尖起诀。
金色鱼儿自她的脚边生起,红鲤一字落下,金色弧光于她的脚下画圈,她便随之掉入了圈中。
周围景象瞬息变幻,再站稳脚时,红鲤已出现于某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前。
她站于瀑下的岩石上,水汽将她的周身打湿。
红鲤直视起瀑流,她鞠身行礼,“龙鱼前来拜见仙子。”
“一切已得圆满,不知龙鱼可取得资质?”
回应她的是湍急的瀑流声,水流将瀑下的一切冲刷,红鲤等待着,再不敢逾越出声。
一直等至天明。霞光铺洒过来,将瀑布镀上一层鎏金。这时红鲤终于听得一声异响。
天边霞彩朝着此处笼罩,面前的瀑流从中分为两股,红鲤低下头,不再敢去直视。
她跪下去,见一仙气飘飘的童女出现在了那水帘之中。
童女白发白瞳,她踏着风,脚踩祥瑞之云从高处走来。
她终于俯身看向红鲤。稚嫩的声音从每一处风中穿过红鲤的耳朵。
“龙鱼,你此番助仙师渡劫有功。”
“我奉神龙首之命,特准你跃龙门。”
红鲤听完,闭眼现出了笑意,她叩谢女童道:“谢仙子恩典。”
那女童立于半空看她,又忽然带上了打趣的笑来:“我只为你开启龙门,至于能不能成,就在于你自身了。”
“是。”红鲤恭敬地回道。
“好,祝福你得偿所愿。”话毕,女童伸出手指,朝向那瀑布一指。
天地突然起了狂风,一股飓风往上,一股飓风往下。竟生生将那瀑布提了起来,直上青云。
云层中隐约起了闪电,雷电勾勒成了天柱的模样,再往水流上方看,那里零星能见得藏于云中的宫阙万千。
女童被云雾包裹着往那瀑布的顶峰去了。她的声音回荡于天地,现出不容置疑的回响:
“此举得道飞升成仙,亦或失败灰飞烟灭,皆是你的命数。”
童声带着戏谑,带着期待,最后钻进了红鲤的耳中:
“龙门已开。”
·
三日是瞬息。
镇北公带领的大军北下,于一日前抵达了明京城外,向明宫施压。
京中百姓闭门,全城陷入寂静。
城门最终被北境军打开,镇北公亲临明宫,逼迫皇帝退位。
白日里,终于有人得以将明宫之中的景象看清。
那里应是经过一场厮杀,经过一次可怖的洗礼,明宫中一派死相。除却小部分宫人得以苟活之外,已经是一座死城。
当镇北公踏入皇帝的朝殿时,他见得了那位年幼的帝王。此时天子的身边有一个女人,正把玩着手中的虎铃。见他进来,也望过来,面上终于露出了疲惫不堪的笑意。
骨罗烟手中的铃音停了,她顺手摸了一把皇帝的头,便站起来,对进门的将军说道:
“玄伯,你来了。”
“明宫中祸患已除,可请殿下放心。”
东玄看着骨罗烟,便想要上前搀她。
却被骨罗烟喊住了。
“玄伯,往后我应是看不见殿下登基了,有些事还望您转告。”
东玄沉默,便听骨罗烟又道:“罗烟所求三件事,恳请新帝务必实行。”
“其一,废除国境内的所有舞坊姬馆,使得女子不再被贱卖,孩童不再被迫为奴。”
“其二,兴办学堂,私塾。允诺女子能同男子一样入学入仕。”
“其三,买卖人口者死,买卖者同罪。不论目的,人与人平等共处。”
骨罗烟说完,她抱起了年幼的帝王,随即向着镇北宫走来。
她在镇北公的面前朝他笑了:“玄伯,请你代罗烟去看看往后的盛世。”
骨罗烟将帝王递给了东玄,东玄颤着手接过了孩子,便听怀中的小孩顿时哭闹起来。
他不忍心问道骨罗烟:“孩儿,你要去哪儿?为何你不想自己亲眼去见证?”
风吹过来,扬起了骨罗烟的发。
门外有一些未被镇北公挡住的光照过来,映到了骨罗烟一半的脸上。
镇北公听见骨罗烟说:“玄伯,我太累了。我这一生都很累,我再支撑不住了,我想休息了。”
“那……留在京中罢。”
“哈哈……”骨罗烟向着门外走去,她的笑声很轻,却使镇北公感到心痛。
在孩童的啼哭声中,他听见她说:“不了,玄伯。罗烟要一个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罗烟已如愿以偿,没有憾事了。”
骨罗烟走了,东玄回身想要喊住她,却怎么都无法开口。
有一声长久的叹息湮灭在怀中孩子的哭声里。光中有浮尘飞舞,成了骨罗烟离去的最后一道影。
·
三日后,另一面的水音之下。
红鲤在瀑下打坐,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来调整自己。
终于睁眼,红鲤起身,直视起那瀑流。
金色开始汇聚,红鲤看着那遥不可及的天幕,竟使得她有了一瞬的恍惚。
瀑流一直蔓延至天顶,这便是她将要激流直上的龙门。
跃过起,化龙成仙。
跃不了,身体掉入龙门中,将神魂搅碎,世间便永生永世再无红鲤。
修炼千年的锦鲤已经变为龙鱼。
她数了千年的光阴终于盼来了这个时刻。
金光闪闪的神女相再一次现起,红鲤的身形随之变化为长满龙鳞的锦鲤。
鱼尾摆动,便将她的身体从石上震起数丈,半空中鱼儿身前的神女相破碎,金色的小鱼作了浪,再一次将锦鲤推向了高处。
风呼啸着要将锦鲤掀翻,雷电交纵着水流,形成一道天堑。
鱼尾再次摇摆,那双龙的眼睛望向水瀑,于是水瀑被洞穿,她逆流往上,更上,已经到达了天穹。
星辰在天河两侧布满,犹如神明们的眼睛将它注视。
红鲤想,她成了。
神女相又起,从破碎到成为一个整体。
龙鱼期待着自己的肉身焚烧,转而飞升成仙。
鳞片之下的水流已经逐渐变得平缓,水珠变为云,变成了星辉。红鲤看到琼楼玉宇出现在不远处的云端。
她拼尽全力,往那处游动。
五感在消失,记忆也如同被洗涤,她的神魂就快要突破肉身了。
下一刻,鱼鳍之下的瀑流忽然消失了。
那由雷电组成的天柱在消散。
龙门突然关闭了。
白发白瞳的仙子站在天河的终点,与那一尾锦鲤遥遥相望。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亲眼看着龙鱼急速往凡间坠落。
九重天的威压几乎将锦鲤撕碎。
鱼儿的身体,甚至没能逃过最后一重天的云海。
它碎了。
碎成了无数晶莹的珠子,碎成了神魂俱灭的无名。
当天与地恢复如常时。
红鲤已经不在。
她永生永世被除名。
世间再无修炼千年的红鲤。
·
当车轮滚滚停下时。
骨罗烟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这是南面的光景,气势磅礴的声音从近处传来,骨罗烟看过去。
心间也变得明快了几分。
一望无际的蓝就出现在道路之下。
浪花起舞,一涨一落,成为与心跳共振的呼吸。
骨罗烟从道路上走下去,走到了细软的沙土之上。
海。
平静又波澜壮阔的海从骨罗烟的心中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步又一步。
脚印留在了沙土上。
她朝着海走去。
海风不平静,将她的头发凌乱地吹拂。
一股淡淡的咸散入骨罗烟的鼻腔,她便仿佛又看到了雁南枝。
海水吻住她的脚踝。
轻柔地瞬息又退去。
她往水中走,脑中的混乱在逐渐地消失。
海水将她拥住,她哭了,幸福地流下了泪水。
温暖的暖流裹挟着她。很像雁南枝。
这一刻竟又难得地乱想起来,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有着毛绒的耳朵和尾巴,总是围着她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她轻松地诉说爱,讲述着自己是多么的为她着迷。
但是,诸多的亏欠都再开不得口了。
骨罗烟感到平和。
最终,她的脚步也被海水带起,再触不得脚下的沙地。
骨罗烟陷进了海里。海面吞噬了她。
她恬然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次,她与姊姊一起看到了海。
在幻象里,她们相拥。雁南枝的头抵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
那是雁南枝故土的光景。
骨罗烟见到了。她在幻象中兴奋地大喊大叫。
骨罗烟的呼吸停了。
她沉到了海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