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南街有一场集会,算是新年前最盛大的一次。”
随着这话一同传来的还有浓郁的酒香,虞肆便抬头看了过去。
一身墨色长袍的公子哥坐在不远处,说着将打开的酒罐放到了桌上,此时正坐下朝他看过来。
“我正打算给自己找个伴。”林羽笑着解释,“不知道虞老板可否赏脸?”
虞肆没直接回答他,慢吞吞站起身走过来坐下,在慢条斯理的往自己刚刚喝完茶的茶杯里添上香醇勾人的酒酿,抿了一口,才悠悠闲闲地开了尊口:
“不去。”
这直白的拒绝让就算是料到目的很难达成的林羽也有些微愣,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冒着酒香的陶罐便被送到了鼻下,还沾着酒渍的罐口险些碰上嘴唇。
浓烈醉人的香气是与整个茶肆毫不相容的突兀,林羽下意识握住罐身,却不小心将那冰凉而骨节分明的手捂在了掌心之中。
许是这一点凉意在这火炉旺盛的屋子里显得过于突兀,让他一瞬间想到了前几日上京那场午后的小雪,扫过指尖不觉冰冷,却吸引住了所有的视线。
“不错嘛,年轻人火气旺盛。”
随着这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打断了林羽漂离的思绪,他看到虞肆勾起的唇角带着的些许调笑,就连一向懒洋洋不怎么示人的眼神好像也是笑的。
只听着红衣的人接着道:“这冬日若是寻得这么个暖炉倒是让人心动。”
他们谁都没有立刻抽手,尽管那一个瞬间的思绪恐怕相差甚远,却终归是心照不宣地保持了这样一个略带暧昧的姿势。
尽管也只有短短几个呼吸间。
林羽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同样的笑容,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露出的笑容。这个反应似乎是下意识的,是近十几年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正笑着,林羽便感受到掌心下的抽离。他面上还是笑,没有阻止,但心底却莫名荡开说不清的涟漪。
“虞老板要的这暖炉又有点金贵。”强行压下心底不知来处的异样,林羽将酒罐放到桌上,笑着回答,“光是这小小的茶肆可容不了在下。”
“哦?林小公子是想要金屋?可惜,啧啧啧。”虞肆神色不明的上下认认真真地扫了林羽几眼,旋即便做一副惋惜不已的做作模样,还真事儿似的摇了摇头。
林羽对此番反应默默无言,在心里认定这人面兽心老混蛋的厚颜无耻程度简直更上一层楼。
更何况,若真是金屋藏娇,该藏的想来也不该是自己。
无言的感慨一句,林羽给自己倒了杯酒,随后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指尖。
温热的酒下肚,虞肆的身体回暖了几分,倒显得更加懒散。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虞肆垂着眼眸,淡淡说道,“前阵子有个年轻人来过,听说北边的村子已经开始冻死人了。”
林羽微微一愣,“已经开始了吗?”
“早就开始了。”虞肆抚了抚衣袖,嘴角勾起了一抹略带讽刺的轻笑:“毕竟离除夕春节也没多少日子了,不是吗?”
林羽没有搭话,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新帝继位以来,便定下了一个规矩。
新年伊始,必以盛大庆典拉开序幕,歌神明恩典,颂君主圣明。
不光如此,对每个地区的庆典规模也有着明确的要求。有人曾算过,一些偏远地区如果想要举办成规模合适的庆典,几乎需要丰年时期民众半年的积蓄。
然而又有几个丰年呢?
林羽默默地想着,忽然意识到朝堂之上的统治者们是如此的自以为是,他们日日笙歌,挥金如土,便想当然的认为所有人都应相差无几。
如今这世道,人和人,甚至和牲畜,都是没什么区别的。
闲散的时间总是一晃而过,过了腊八之后林羽便再没理由从将军府溜出去鬼混。
只能天天帮着母亲准备各式礼物,一直忙到了除夕才从密密麻麻的清单里勉强脱身。
除夕夜的上京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林羽跟着他那几位兄弟坐着游船吃酒,看的是数位姣好美人的曼妙舞姿,听的是身侧阿谀奉承的世家公子们变着花样的嘈杂赞美。
灯火阑珊之下,林羽看着被层层包围的兄长得意的笑容,品不出酒杯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直到一位出身和林羽一般不受什么重视的公子出言搭话,林羽才略微回神。
“这新酿的桂酒倒是难得的珍品。”那位公子用看似闲聊的语气奉承:“不知这酒从何得来?”
桂酒?
林羽微微一愣,灯火下纯黑的眼眸一瞬有些迷茫。
“是了,确实是桂酒。”他就这么无意识地笑了起来,倒把那搭话的公子吓了一跳。
林羽将酒杯抬到眼前,视线却莫名投向手指的指尖,笑道:“这是本公子从青燕姑娘那讨来的,青燕姑娘当真小气,这么多次的关照,却好说歹说也只给这么四五罐。”
青燕这个名字落入耳中,那位公子无措的讪笑了一声,而等多次关照一词出口,连那略带勉强附和的笑都僵在了脸上。
这位也算受过严苛礼仪教育的公子哥明显是没想到这位林小公子能把这种烟火场所的“红颜知己”搬到台面上来说,顿时有些语塞。
“既然是难得的珍品,自然难求。”那位公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接了一句,之后随口搪塞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林羽没有在意,他愣愣地瞧着瓷杯里的酒水,一口灌下后,却怎么都想不起这酒应当是什么味道……或者说,前几日在那古朴破旧的小茶肆那股醉人的醇香,应该是什么味道的。
总之不该是这样的……
最后的酒滴划过舌尖,林羽失望地放下酒杯,侧头看着屋内处处精致奢华的摆设,神色厌厌。
“想来是青燕姑娘酒酿的手艺还不熟。”林羽眼神随着跳跃的灯火,迷茫地想着,“大概送给他那些恰巧是这几罐里最好的了……”
绚烂四散的烟火在空中炸开,巨大声响淹没了他词不答句的低喃。
所有人被烟花吸引,跟随主人纷纷离开了船舱内部,看着这难得的夜景,交谈赞叹。
只留林羽一人独自坐在空荡的室内,漆黑的瞳孔远远倒映着空中滑落消散的彩色,趴倒在桌上,莫名其妙地大笑。
新年过后,一切似乎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富人官人依旧酒肉池林,而百姓们依旧顿顿饥荒,甚至赶不上年前。
林羽偶尔想着,那每人都会说的新年伊始便是吉祥开端,想来也只是讨个吉利罢了。想着想着,便又开始沉思,等觉得百无聊赖便悠悠哉哉地换衣出门。
街边小茶肆照旧开着,过路的客人依旧少有光顾于此,茶肆的老板依旧是旁人口中的神秘绝色,不谙世事。
然而在这亘古不变中,总归有些东西变了那么一点。
比如,虞肆的身边多了一只刚断奶的小黑猫。
再比如,林小公子真正成了虞老板的常客。
一人一猫,不同种族,脾气自然没一点相似,但共同点出奇的明确:
两位不约而同的老树扎根于虞肆这点可怜的小地方,赶都赶不走,看得虞肆心烦。
原本新春过后足足有半个多月,林羽再没有出现在这破落的小茶肆。
重新恢复清净的虞肆悠哉游哉地喝着茶,以为这位小公子大概在这几日总算把脑子治好,不会再来。
念及此处,顿时大悦,连带着看某只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奶猫都顺眼了不少。
十五刚过,这位便恢复了喝茶,看话本,浅眠,三点一线的生活。
只有偶尔在极度无聊之时,虞肆才会在泠泠的铃铛声中,隐约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日的林羽端坐在桌边,一袭青袍,折扇微摇,眼尾含笑。虽然表面上一派风雅,什么都不在乎的花花公子模样,但偶尔看到他眼底的笑意,虞肆却总有预感。
这位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放荡不羁的小公子不会轻易同他交易。
至少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林羽的出现仿佛成了一段很小很小的插曲,对虞肆来说,这段日子砸进已过的岁月里,甚至看不清波纹。
只有偶尔遗憾没能见见那人埋藏心底的,那份足以被凝望的愿望。
然而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虞肆即将再次准备过上闭门谢客,能躺不坐的日子时,林羽却在正月十五过后第五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再次登门拜访。
而就从那次之后,林羽几乎每天都来。
无论天晴与否,有无要事。一袭青衫的公子哥总会摇着折扇,懒懒散散的不请自来。
进屋自觉往茶桌边一坐,手法娴熟的烫壶置茶,好像他手里的不是一壶便宜廉价的劣等茶末,而是皇宫那位赏下来的珍品。
而等见到被再次恢复元气,开始作威作福的铃铛强行震出来,脸色难看的虞肆,林羽便遥遥地招了招手,嘴角的笑容让人提不起脾气。
“我这儿没有什么可招待的东西。”虞肆支着头,看着对方抬起的手腕上两道交错刀伤,心里暗骂,语气却浅淡,“什么时候京城的公子放着御赐的好茶不喝,反而爱上了我这儿的破烂东西。”
林羽放下茶壶,言语间颇有些无奈:“虞老板看来不太欢迎我。”
虞肆轻哼一声,却没有接话。
倒是旁边的一个轻微的声响吸引了林羽的注意。
那是只不足月的小奶猫,小小的,黑黢黢,不怎么讨人喜欢。它到没有丝毫作为幼崽的自觉,自不量力地往高处一跃,没捞到桌上的小玩意倒一脑袋撞到了桌边,旋即喵的一声,躺在地上开始装死。
“怎么忽然养了这么个小东西。”林羽拿起折扇,看着不远处那小猫,眯着眼笑。
虞肆还是那副老样子,听闻此话,懒洋洋地端着茶杯往身侧一撇,满不在乎,“有缘罢了。”
林羽合起折扇,笑道:“想必不光是有缘。”
确实不光是有缘。
但和你有何干系。
虞肆抬眼瞧着眼前这个藏着尾巴,扯着笑的小狐狸,心情不免有些郁结。
半晌收拾好了这几百年都不曾波澜的心情,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这小东西把我丢出去的破铃铛叼了回来。”
说完这话,虞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停顿片刻,才蓦然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林羽看着他,似乎听出了言语中的那一丝阴郁。却既没问为何这小猫崽捡回铃铛就算有缘,也没问这铃铛为何被丢。
在这方面,两人有着绝佳的默契。
将视线重新投向了那只正撒泼打滚企图引起注意的小猫,林羽无声间收起笑意的眼底一片深沉,再没有众人口中“林小公子”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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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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