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孤雏

“少爷,少爷您慢点儿,别摔着自己了!”

“快跟上,慢了就跟丢了。”

阿生一路疾走,跟在陆宛身后匆匆往前挤,二人穿过人山人海的湖心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觅梁蕴品的身影。

“少爷,您别心急,”阿生看着陆宛焦躁的侧脸,安抚道,“梁公子或者只是喝醉了,想找个地方醒醒酒罢了。”

“你看到他出听风楼后的样子了吗?”

“什么?”阿生顾着陆宛的安全,压根没注意。

“那不对劲。”

陆宛脚下生风,边走边铆足了劲向前看,“我在襄州见过他大醉的模样,面色红润却很安静,行动缓慢,和方才判若两人。”

阿生有些惊了,陆宛说的这一回他知道,是前年梁蕴品金榜题名后,外派襄州上任的第一天。

彼时陆宛正在襄州,默默替梁蕴品打点着襄州的一切,忙碌了将近半年才迎来了前往襄州“探路”的梁府大管家。

大管家尽职尽责地探听消息后,毅然决然拍板,为他家大少爷选择了一个小而精的园子,那爿园子价钱适中,环境清幽,离襄州府才不到三里地,平日溜达着就能去府衙办公。最重要的是,从后门往东走五里,一条街市比邻而落,酒肆茶肆鳞次栉比,衣食铺子一应俱全,真可谓是个不可多得的风水宝院。

消息传出后,襄州权贵们都羡慕不已——这新来的通判大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购得了这方人人垂涎却求购不得的宝地,殊不知这园子就是陆宛为梁蕴品度身定制的,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花草树木,每一处陆宛都亲自过目,一砖一瓦积日累月,才将这破败的园子整饰成如今一步一景的模样。

又过了一月,梁蕴品临襄上任,襄州知府及其同僚循例设宴欢迎,陆宛忙碌了将近一年才在仙鹤楼之上,隔着对角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瞧了他一晚。

“找到他们了,快跟上!”

阿生回过神,小跑上前跟着陆宛,朝梁蕴品二人的方向步步接近,只见梁蕴品和仆从脚步匆匆,从湖心街西侧骤然拐入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很快没了踪影。

二人皆是一怔,连忙跟到巷口,却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止住了脚步。

阿生看着满街的花红柳绿慌了神,“这,这是……”

“名动湖州的花街……”

陆宛怔怔地看着眼前越来越远的背影,眸中闪过一瞬失落,“……簪翠巷。”

“还要多久……”

“快了,大人,就在前面。”

梁蕴品眼前已然出现了幻觉,仿佛莺莺燕燕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要涌上来勾走他的魂。他竭力屏住呼吸,从灼烧他五脏六腑的脂粉香中穿丛而过,几乎和一心提溜着彼此来到巷尾。

“到了!就是这里!”

一心突然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前头一家雅致的别苑,那别苑与巷中其余青楼尤为不同,门口没有招揽客人的妈妈或娘子,却竖着一排竹子与一个石牌,石牌上用柳体字清晰地书着三个字——清风阁。

“大人,那指路的妈妈说,清风阁是这一带最负盛名的象姑馆,里面的小倌也……比较风雅。”

一心一边担忧着梁蕴品的身体,一边又对象姑馆等烟花之地生出些许排斥,“大人真要进去吗?莫不如进去找个厢房歇下,待小的为您寻来大夫解毒可好?”

“来不及了……”

梁蕴品脸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地看向前方,“一心,进去之后莫要叫我大人,喊回‘少爷’即可。”

“是,大少爷。”

“另外,找个干净的人来伺候。”梁蕴品说着,跌跌撞撞向前,撞开了清风阁虚掩的竹门,“价钱,随他们开。”

……

陆宛和阿生赶到清风阁门外时,竹门仍然大敞着,院内却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少爷您看清了吗,这……这不是个青楼吧?”

阿生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个院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却见陆宛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旁人或许会看错,我只要能看着他一片衣角,便不会看错。”

“……”

阿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少爷,咱们跟过来了,又能怎样呢?”

“难不成,咱们要跟着梁少爷一起进青楼?”

陆宛的眼神黯了一瞬,随即又一厘一厘亮了起来,“我只是要确认他的安好,旁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该插手。”

“可是少爷……”

阿生知道陆宛在自欺欺人,却心疼得很,正想劝他为自己争取一下,却听得院内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公子,您瞧瞧奴家,奴家可是这清风阁里的花|||魁,定不会叫房中那位官人失望的!”

“花|||魁?你自封的?呵,纵使你曾经是花|||魁,可如今人老珠黄,后眼儿都快掐不住了,还来服侍贵客呢,你想得倒是美!”

“子青!你个该死的破落户!长得丑嘴还贱,难怪那齐员外只来了一回就不来了,莫不是被你这张贱嘴给恶心住了,嫌你晦气才不肯来的!”

“我晦气?呵,墨檀,瞧瞧你那张精|||气亏虚的脸吧,跟八百年没见过男人的狐狸精似的,谁见着你,谁才是真正的晦气吧!”

“你!”

“嘶,好了好了……”

陆宛和阿生踏入院内时,正巧遇见两拨人拽着两个张牙舞爪的男子向后撤,一个虽面黄肌瘦,却难掩曾经俊美之色;一个则相貌平平,却生得一把极细的小蛮腰,仿佛男人一个大掌上去便能完全握于掌心似的。

而梁蕴品的随从一心正站在人群正中,不住地掐着眉心,看着眼前的境况束手无策。

“少爷,他们吵啥呢……”

阿生看着眼前乌央乌央一群美男子,困惑不已,“这不是青楼吗,怎么会这么多……”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阿生突然瞪大了双眼。

“这是,这是……”

“象姑馆。”

陆宛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平静得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是好男风者,寻欢作乐之处。”

“……”

一心自小习武,为了保护梁蕴品,凶险的局面也见过不少。

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令人头疼的局面。

身后这道门里,梁蕴品痛苦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甚至发出了如野兽求偶般低低的嘶吼,眼见就是欲念烧心烈火燎原,可他却迟迟完不成任务。

无他,这男窑子里,根本找不出一个雏儿。

没雏儿没雏儿,干脆先随便指个小倌,让少爷把毒解了再说!

一心咬紧牙关,差点把心一横,垂在身侧的手也在蠢蠢欲动。

可那是大少爷啊……右相嫡子,千金之躯,万一他失手指了个有病的,传染了花柳……

“王妈妈,若是给您一炷香的时间,让您帮忙去其他馆子‘借’个雏儿……您可办得到?”

一心破罐子破摔,提出了一个叫众人讶异不已的要求,就连悄悄潜行至众人身后偷听的陆宛和阿生都吃了一惊。

“这,这怎么可能……”

王妈妈面露难色,她方才见着这两位玉树临风,气质不凡的公子便喜上心头,心知贵客来了,哪曾想这贵客指明了要“破|||瓜”,非雏儿还看不上。

她也不是没想过叫人装雏儿,都是男人嘛,开没开|||苞只有天知地知自己心知,只是这两位爷一看便是天上来的神仙,若是谁巴结上了,说不准一脚就踏出这清风阁,往福地洞天去了。

于是众人争风吃醋,将清风阁内没雏儿这事抖了个底儿掉,等王妈妈火急火燎赶到时为时已晚,肠子都悔青了。

“王妈妈,若你能成事,我再加一倍的数。”

一心听着梁蕴品的喘息愈发急躁,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二百两,如何?能借着么?”

“二百两!”

王妈妈几近晕厥,若放在平时,她哪怕去大街上掳也要给这两位爷掳个雏儿回来,可这位爷一脸煞气,还指明了要去别的馆儿“借”,便是不准她强抢民男了。

“爷,我倒是想去借……”

王妈妈嘴一撇,财迷心窍的眼泪真情实感地落了下来,“可您一路进来,除了咱,您还见着其他象姑馆了么?”

“说到底,这爷们的买卖究竟不比娘们吃香,这里又是鼎鼎有名的簪翠巷,有多少馆子能开在这儿呢……”

“那就三百两!四百两!”

一心急了,瞪红了眼看向院中众人,甚至看向那些正在打扫院落,皮糙肉厚的仆奴们。

他头一回希望有人能主动为钱银献身,只要能救少爷,只要能救……他来背这个罪孽又如何!

“老天爷啊,四百两……”墨檀摸了摸自己憔悴的脸,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一步。

“快掐我一下,我头一回恨自己这么早卖了身!”子青哭着嚷着,被边上的小倌掐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

王妈妈顺着一心的目光左顾右盼,视线最终落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孩身上,“那不然……”

“公子看我如何?”

庭院下,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从人堆后传来,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嘶,好漂亮的公子啊……”

“他是咱们院里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他!”

“当然不是!你瞧瞧他这容貌,这身段,这教养,像是个出来卖的吗?”

“切,墨檀当初不就是个落魄的少爷么,都来清风阁了,谁比谁高贵~”

“你倒别说,他的腰仿佛比子青的腰还细上一些,那双桃花眼……啧啧啧,是个销|||魂的主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咬起了耳朵,陆宛却充耳不闻,从人堆里款款走出,行至一心面前站定。

“你是——”

一心对所有骤然出现的人都十分警惕,却见陆宛双手交叠于胸前,朝他福了一福,一心大惊——那俨然是京城一带,高门贵族的礼节。

“我姓祁,单名一个璐字。祖籍苏州,曾随父亲迁居汴都,复至宣州定居,直至成年。顺和31年,宣州大水,将我父母冲进了镜湖,也彻底毁了我的人生。”

陆宛的声音温润清淡,却叫人莫名生出一股悲凉。

“家中族人分吞了我家的财产,又不肯收留我一介孤子。我抱病在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抬,幸得忠仆一人为我遮风挡雨,然长贫难顾,家仆为我伤了身子,终是不能再出去做工了。”

被迫“伤了身子”的阿生目瞪口呆地看向陆宛,仿佛是还没从他的举措中回过神来。

“今日来清风阁,便是想着来投靠王妈妈,挣口饭吃的,可我来得巧,一进门便遇上了公子,又听闻爷非得要雏儿不可……”

陆宛抬起眼,犹豫着向前一步,与一心仅剩一个脚印的距离,荷叶的冷香随着气息拂过一心的鼻翼。

“公子若不嫌弃,便让我来伺候吧,我是雏儿,必不会脏了爷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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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木成舟
连载中海胆头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