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了躲避那群人,慌忙逃窜间跌落山腰,遇上了我和一心。”
梁蕴品沉声接道,枫月山上的事,他比任何旁人都要清楚,“山腰瘴气极重,又人迹罕至,一心和她都崴了脚,我们还莫名迷了路……”
姬青眼中的怨气散了三分,点点头,“没错。小少爷说,当年您的仆从也受了伤,但您见她孤零零一个姑娘流落在外,二话不说便背起她一齐寻路,还在山洞里避雨时,将唯一的干粮和外衣给了她。”
梁蕴品顺着姬青的话回忆起前尘往事,脑海中那张白净稚气的脸与如今的陆宛渐渐重合。
他太迟钝了……无论是对他们的初见,还是对陆宛为他做下的种种。
“后来回到汴都,我替他报了仇的。”
梁蕴品突然蹦出这句话,不知是替自己的品行辩解,还是叫姬青多一分心安,“那些偷窥她,差点害了她的浪荡子,要么父亲被参,家族衰败,要么举家迁往北荒南蛮。”
“总而言之,汴都没有人再能伤害她了。”
梁蕴品一直以沉稳持重的姿态面对姬青,陡然听到他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姬青不禁噗嗤一笑。
“小少爷早就知道啦。”
她睨着梁蕴品,“正是因为您替他报了仇,才叫他陷得更深,以至茶不思饭不想,就连您进贡院考试,他都特意去了趟汴都,就在离贡院最近的一家茶舍里坐着,等着。”
她微微一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场会试三日,您考了九日,他便坐了九日,掐头去尾,他在汴都足足待了一个月,只为远远地陪着您,守着您!”
梁蕴品又怔住了,爬满红血丝的眼底被一团雾气掩盖,那种被真心紧紧包裹住的酸胀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这还没完呢,为了不错过放榜,小少爷不听老爷夫人劝阻,一意孤行待在汴都附近,托辞说要替陆家寻些好买卖,找些好销路。”
“您别说,就那么会儿时间,倒真叫他寻出一些门路来。”
姬青想起那段日子便觉得十分离谱,陆宛身边只有她与阿生,还有寥寥几名府卫,竟敢单枪匹马四处闯荡,还真叫他闯出一番小天地来了。
龙生龙凤生凤,陆宛天生便是经商的料子,此事她从未质疑。
“待到放榜那日,贡院门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姬青回忆道,“小少爷天不亮就去了,却不敢走得太近,只敢待在一里外的小巷子口偷偷瞧着您。”
“他见您中了榜,露出真切的笑,心中的愉悦比任何时候还要满溢,巴不得就留在汴都,不想走了……可后来三公子大婚,他不得已先打道回府,直到听说您外派到襄州做官,才从杭州赶到了襄州。”
说到这,姬青十分谨慎地抬眼,“大人可知,我家少爷在襄州……”
“知道。”梁蕴品清了清嗓子,“整个舒志巷,尤其是韵婉楼,云衣坊,还有通判府的府邸……都是他为我精心置办的产业。”
就是知道得有点晚了。
“那就好!”姬青心里一松,又忍不住开始毒舌,“如此说来,大人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无知冷漠,缘何后来会认为我家少爷接近您别有用心?”
“……”
梁蕴品嗓子一动,“此事一言难尽,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我家诸事繁杂,千头万绪,我迫不得已演了一场戏,却没同他说清楚便将他软禁在府里……”
“但请您理解,”梁蕴品突然抬高声调,“我不曾真的疑心过他,囚着他也是为了保护他,还他一个清白。”
还有私心作祟,舍不得他离开。
姬青促狭一笑,摆摆手,“你们的事,我只听了个大概,不好随意置喙。但请大人放心,我这位小少爷,除了父母以外顶顶在乎的,便只有您一人。”
“有时我甚至想,他在乎您,胜于他自己千倍,万倍。”
姬青突然现出惆怅的神色,她敛了所有表情,勾眼看向梁蕴品,十分郑重地抬手,合掌,朝梁蕴品深深行了一礼。
“所以,我恳求大人——”
她弯着腰,声音闷闷地从身下传来,“世人皆知,您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前路千难万阻。”
“但无论遇到何种困难,还望大人不要丢下我家少爷,嫌弃他,背叛他,负了他。”
“姬青在此,先行谢过了。”
梁蕴品急急起身,扶起姬青,肃了神色,也报以同样郑重其事的回答。
“君子赠吾以真心。吾身无长物,自当以命相赴。”
-
朝霞晕开一片金色,与濯莲池中的点点青红交相辉映。
陆宛眼皮微动,终于在一片刺眼的天光中苏醒过来。
他动了动手腕,被悬于半空的刺痛仿佛还在骨头里叫嚣,叫他不敢随意动弹,只好木着身子偏过头,打量房中的情形。
这一打量,便同端坐在书案前的梁蕴品视线对上了。
陆宛将将苏醒,思绪还有些凝滞,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梁蕴品放下书,抬脚走到自己跟前。
“醒了?”
梁蕴品顺势坐到床边,拉开被角握陆宛的手,却感觉那只纤弱的手狠狠一缩。
——是被他折腾狠了,怕了。
心尖似被一只无形的爪狠狠挠了一下,梁蕴品抿了抿唇,更强势也更偏执地将陆宛五指分开,密不透风地扣在他宽大的指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
陆宛十分顺从地不动了,睫毛却垂了下去,他慢慢把脸偏向另一侧,盯着满墙的纱帐开始发呆。
“……饿不饿?厨司做了粥,还做了糕点,我让一心送进来,我喂你进些?”
梁蕴品从未见过陆宛抗拒自己的模样,心尖上的刺痛感愈发浓重,他强自勾起嘴角,温柔得几乎像是哄着陆宛,把人捧在手心里疼。
可陆宛只是平静地盯着纱帐,淡淡岔开话题,“大人今日不上值吗?”
又道,“大人若忙,其实不必守着我。我知道那日之事是意外,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陆宛的口吻仍旧保持了一贯的柔和,言语间却带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大人不必内疚,更无需对一个存心接近您,欺瞒您,有结党营私之嫌的内应——”
陆宛顿了顿,“如此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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