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堂了!
水火棍层层叠叠地敲着、响着,衙役们声复一声地呼着、喊着……从衙内到衙外,大地震动起来,枯叶坠落下来,寒风鼓噪起来!围观的人群,如同鼓面的砂砾,身随响惊、心同身颤!
“威武……”
“威武……”
“威武……”
——“啪!”
惊堂木拍罢,县令一指堂下,身后的“海水朝日”图似射霞光万道:
“民妇胡苏氏!”
威风直扫,摧得小妇人花落枝颤。官员帽翅不晃、直直追击:
“你于冬至庙会之上、大庭广众之下,巧驭胡蜂、毒杀亲夫——那胡统被百十毒虫齐蜇,暴毙而亡、体无完肤!”
“事后,更欲推脱于厌胜巫术,想借虚无之邪说,掩盖人为之诡计!”
“动摇民心,谋害人命,目无王法!实在是毒之又毒、辩无可辩!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连番质问下,胡苏氏已然摇摇欲坠,却仍挺直腰肢、吐露血字——
“冤……”
“冤!”
“冤!!!”
三声渐响的哀嚎,直指三层加重的指证。她捧心低呼:
“奴家幼失双亲、身无所依,更为富家始乱终弃。生死无门之际,幸蒙官人垂怜,收为续弦。一年来夫唱妇随、恩爱有加。老爷口口声声‘弑夫’,但奴家此身何以毁所倚?此情何以断所爱?”
“至于‘驭使胡蜂’,则更是难以想象……夫君炼油为生,奴家却无法襄助搬芝麻、脱谷粒,只因奴家胆小肤细,一遇虫蛾,轻则肉烂、重则神失!又何谈吓人的毒蜂?更不知该如何‘驾驭’?”
“还有‘厌胜巫术’……恕奴家久居后宅、见识浅薄,不知世上有什么样的法术,竟可以操纵毒虫害人?……不……”
说到这里,胡苏氏双眸一定,忽然捂唇道:
“难道便是两年前县中风传的……”
话音未落,县令眉毛倒竖,截然打断:
“胡编乱造!”
女子仰视梁上的“明镜高悬”匾,竟竖指为香,发誓道:
“以上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必教奴家身首异处!但若无真凭实据,奴家也绝对……”
她盈盈抬眸,一滴珠泪滑落颊畔,正教身后民众看了个真切:
“抵、死、不、认!”
满堂哗然。
“这般弱女子……”
“怎会……”
“确实……”
——“啪!”
县令一捋山羊须,二拍惊堂木,蹙眉叹息:
“本县念你命舛,本已多加宽待、予机自首,无奈你不见棺材不落泪……”语势陡昂,右手高抬,“传证人章云!”
证人本在堂后待传。很快便有一位身穿深色道衣的精瘦文人被护送入堂。见礼罢,县令并指如箭,下命:
“说书人,将你那日在庙会上所见,休得隐瞒,如实说来!”
章云领命,转向众人。他细筒身作渔鼓、宽薄唇似簡子,活生生一段行走的道情:
“列位乡亲,所谓‘戏自史生、书从事来’,今日公堂之上、黄天之下,章某不讲空戏、不说闲书,只说这十五日前,发生在我们泗潭县的一件真事、奇事、惨事!只因当时众目睽睽、真相历历,所以,若有章某说得不明、不到之处,还望各位多加补充、指正……”他斜睨胡苏氏,拂袖如风,“也好教这毒妇,死个清楚明白!”
又是另一阵附和。然章云不愧是泗潭县说书的魁首,待听众发酵已足,嗓子一开,便力压群声:
“常言道‘冬至大如年’。冬至这天,泗潭县的父母官余老爷……”他对县令一拱手,“为迎接这‘阴退阳生’的大吉之日,特牵头请‘自觉寺’的高僧大办七天‘众姓水陆’,度亡魂、施斋饭、积功德。受此感召,十里八乡的百姓更是齐聚一堂、汇市成集。彼时盛况,有诗为证:香透浮屠醉乾闼,牲溢樽俎飨先灵!”
“但‘风口积灰灯下黑’,‘大慈悲难度自绝人’,偏在这等光明法会上,生出了再狠毒没有的杀心、更离奇没有的命案——”
“说日上三竿,一轮金日刚攀上寺门前的‘功德宝幡’之时,只听得一阵惨叫——”
他仿作“呜啊”一声,正堂风穿过,怎一个“凄”字了得:
“霎时间,恰如钱塘发潮、好似黄河改道,街上人流由彼及此,‘呼啦啦’颠倒过来,那是人攀人地朝来处折返!”
“你道是谁人惨叫?因何生乱?”
若是寻常时分,说书人少不得抚尺一拍、下章再云,但毕竟公堂,他稍顿便道:
“其时,章某正在旁边‘一船鱼’酒楼的二楼、凭窗说书,所以有幸看个分明:
那‘潮起之处’,不是别的,正是摊贩云集的一处街口。本该老少咸集的吸金之地,却不知为何,空出一块斑秃来。——各位,”
章云一摸发顶:
“若有亲历的同胞,便知说书人这番形容贴切已极,那正是一块空洞洞、乌糟糟的癞痢地:只因空地的中心,一团模模糊糊、黑黑黄黄的不明秽物,还在忽左忽右、时上时下地翻滚、腾挪。不但如此,更有低沉的嗡鸣,从那处呼啸而来,直把千百旁人的惊叫也盖作无物。”
“远离那地,人潮愈推愈远。待波及酒楼,说书人正欲随众奔逃,却到底‘武死战、文死谏、说书先生死场面’,忍不住停留原地、眦目贪看。而恰是这关头,却让章某发现了其中蹊跷——”
“原来那秽物虽有张翕,却并不外移。更随着时间过去,越发平息。章某叫住食客,而后不久,楼下众人一来亦有所感,二来么……”
章云又朝县令拱手:
“幸得余老爷高瞻远瞩,早早布下官差、以备调度,是故片刻的功夫,便将四方安抚、变乱平息,真个是:任尔晦气与浊流,自有青天在上头!”
“咳……”父母官眉头舒展,眼风从身侧一位向未出声的官员,扫到更侧的一张空桌上,摆了摆手,“章云啊,旁事休提,且往后说!”
章云唱喏,继续道:
“这时,大家回头再看那圈中……喝!”
他上身后仰、击掌作梆,惊得堂下乌泱泱脑袋齐齐一跳:
“再看那圈中,哪是什么秽物!分明黑黢黢、密麻麻、活蠕蠕一团胡蜂!正你盖着我、我搭着你,挤挤挨挨地码成一座毒林虫山咧!”
……
“冬天哪来的虫子?这真不是巫术?!真是胡苏氏变的戏法?!”
“就在庙会上……连‘阿米豆腐’都镇不住?!”
“在场的,他说得对不对啊?”
“这、这不就是……唔……”
此时距离升堂已有盏茶功夫,说书人虽讲得生动,到底琐碎,不消听众相催,胡苏氏已自抹泪道:
“奴家虽闻当时境况,到底因故暂离,不曾亲见。听先生所说,方知是多大的场面……”
重提夫死之景,教她气断声吞:
“但这些……与、与奴家……”
她尖尖下巴微昂,哀怨哭诉之外,细长指尖曼抚鬓发:
“……又、有、何、干?”
“……”
说书人回过神来,大声嗤道:“好个‘因故暂离’!这便说到你自作聪明的关头!”
“……远着虫山,一时无人敢动。最后,又是正在寺庙内坛观礼的余老爷闻知此事,因法事庄严、不好中断,故派出曲主簿,主持大家灭去蜂群、以防二度暴起。大家望着那凶地,正各自出谋划策——就在这时!”
二人一站一跪,说到这里,章云铁指直点在胡苏氏顶阳骨上,疾言厉色:
“就在这时,这女子慢悠悠从人群中转出,红口白牙道:”
他手指、喉咙一并捏起,腰肢、脖颈统统歪去:
“各位阿咕阿家,奴家的长姐常年在山中采药,对五虫之类,自有应对的门道。她曾说与奴家,道‘虫怕烟、兽怕火、有毛无毛且烧着’。如今天寒风大,若燃起嘉莽艾草之类,一则草料难寻,二则恐熏着路人,三来么,不知毒虫会被驱往何处,若伤着无辜,岂非作孽?”
“正巧奴家家中贩油,既逢着这庙会吉日、虫山异象,少不得随缘一桶上好的香油,襄助消灾——只需快速泼准足够的油去,想那蜂儿被油沾湿,一时难以飞起,再趁这会扔下火束……届时“呼”地一声火旺虫消,岂不正合了‘阴退阳生’的好兆头么?”
“好伶俐女子!”
“搞七捻三,现在也没扯到胡统……”
眼看风向陡转,说书人却是成竹在胸。更有那亲历之人,纷纷摇头咂舌、不忍言语。待安静下来,章云方拱手道:
“父老乡亲。‘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早被说烂了、嚼透了!不说别的,单说话本里,就有多少转折、翻覆,是从这一句上而来?偏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凡事关己,任你文曲的才、诸葛的智,也只有马失前蹄的下场!不信?你且听下文——”
“说当时在场之人,也与现在无异,纷纷交口称赞胡苏氏‘慷慨’、‘高义’。但眼看这女子找去找来、找来找去,却怎么也不见她口中的‘官人卿卿’,至于‘香油一桶’,则更是梦幻泡影一般……”
“不尴不尬的时候,还是人群里冒出幽幽的一声:”
“大家,你们看那蜂群的形状——”
“不正像两只立着的油桶……”
“和一个躺着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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