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做的吗？”
蒋雀巡明确地询问道。
“不是。”舒良同样给出了明确的回答，“但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哦？”
蒋雀巡微微挑眉。
“我发誓，我本来仅仅打算确认一下他的情况，但我到达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舒良回忆道，“虽然我不是专业的法医，但他的肢体已经僵硬，估计至少死了一个小时以上。”
“谁干的？”
“不知道。”舒良摇了摇头，“但我白天打听消息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
“什么传闻？”
“秦燚住的是重症监护病房，即使是最高级别，也是并列的两人间，但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个病床是空置，这在医疗紧缺的大城市，绝对是极为罕见的现象。”舒良继续说道，“我听说，他原本有一个邻居，对方是一个重伤患者，但秦燚的家人嫌弃病房拥挤，竟然态度强硬地逼迫对方转院，能住进重症监护病房的人，肯定都不会是轻伤，可能是转院太折腾，那名患者没挺过去，中途去世了，他的家人为此悲痛欲绝。”
“我明白了。”蒋雀巡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一定是你孤陋寡闻了。”舒良笃定道。
“所以——”蒋雀巡停顿了片刻，“你进了秦燚的病房？”
“嗯。”
“怎么躲开的监控？”
“没躲。”舒良认真地回答道，“因为压根儿就没遇到。”
“不可能。”
蒋雀巡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
“真的。”
舒良真诚地眨了眨眼睛。
“过程。”蒋雀巡言简意赅道。
“我是从墙外直接翻进去的。”舒良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墙外肯定没监控，他住的又是重症监护病房，为了保护病人的**，也没有安装内部的监控，自然什么都拍不到。”
“秦燚的病房在十四楼。”这大概是蒋雀巡今天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你怎么翻？”
“先爬再翻啊。”舒良振振有词道，“我又没长翅膀，肯定不能直接飞进去。”
“你爬了五十米？”
“呃……”舒良一副记不清的样子，“差、差不多吧……”
“你疯了？”
蒋雀巡的神色越来越冰冷。
“这不是挺成功的吗？”舒良心虚地瘪了瘪嘴巴，“再说了，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偷偷地跟过我，肯定目睹过我攀爬空调外机的潇洒身姿，这些都是经验的积累啊。”
“值得吗？”
蒋雀巡完全没有被他的玩笑打动。
“值得啊。”舒良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虽然我是一个烂人，但他同样不是什么好货，你不能毁在我的手里，肯定也不能毁在他的手里，我辛苦了一趟，见证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也算是不虚此行。”
“连东呢？”沉默了片刻，蒋雀巡继续问道，“那个猥亵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舒良毫不意外地发出一声叹息，“不过，他确实该死，不是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刹那，舒良就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整个人都变得面无表情，气质也从开朗转向了阴郁。
仿佛被乌云遮盖的太阳，下一刻就会雷鸣电闪，让人无端地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蒋雀巡忽然回忆起了一个有关连东之死的传闻——
一旦进入黑夜，一名相貌阴沉的男性，就会沉默地游荡在连东居住的那栋楼，直到他完成了复仇，才彻底消失在人海。
蒋雀巡几乎能够想象出舒良当时的样子。
原来一直被他视作光明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毫无阴霾，只是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幽暗，再将它们囤积在心底，静静地等待不堪重负的那一天。
“其实，何棋自杀前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我听得很清楚。”舒良逐渐放低了音量，“她说，是他，是连东逼死了她的女儿，但她试过了，她没有能力解决对方，所以她用她的生命请求我，让我帮她解决连东。”
“后续你也知道了。”舒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死了，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最后的那通电话。”
“我本来仅仅打算旁观，慢慢地等待所谓的报应降临，连东的被迫失业，就是第一步，但我忽然不想等了，也等不及了。”
“毕竟，我一直能够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报应就快来了，我害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实现不了何棋的遗愿，这样即使到了见面的时候，我也无颜面对她。”舒良的音量越来越小，“我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自杀，但我真心希望，她还好好地活着……”
“是啊。”蒋雀巡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雨滴，“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做错什么，包括她的女儿。”
真正做错事的那个人，已经得到了该有的惩罚，却依旧无法弥补由他造成的创伤，甚至由此扩散出了一场场灾难。
事实上，任何创伤都是一样。
包括此时此刻正在发呆的舒良。
“你做了什么？”
蒋雀巡重新将目光投向对方。
“我计划收集一些证据，以便将他绳之以法。”舒良迟钝地转动起自己的眼珠，“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但我还是高估了他的人性，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嫌疑，证据几乎散落在他家的每一个角落，仅仅是看上一眼，都会让人感觉灵魂被罪恶浸染。”
“证据的收集简直快得超乎想象。”
“最后一天，他订了一份红油抄手的外卖，他似乎搞到了一些新货，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欣赏，匆忙吃完外卖之后，他把盒子往客厅的地上一丢，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卧室。”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表情看起来相当满足，可能是打算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喝。”
“他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过了客厅。”
“但他显然忘记了被自己随手扔在地上的外卖盒子。”
“红油已经透过缝隙，一点点地涌向了地面，面积不算太大，却恰好位于他的必经之路，也恰好位于鱼缸的旁边。”
“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他不小心踩到了油污，摔倒得猝不及防，还撞碎了通电的鱼缸。”
“他死得很快，连折磨都没有，不论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久之后，我却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我梦到自己藏在他的客厅，在他快要不行的时候，忍不住走了出来，质问他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还是小孩，让人一看就会心软的小孩，他到底为什么要对她们下手。”
“但他的回答让我失望。”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不断地向我求饶，求我救救他，他说他会给我足够多的钱，让我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
“于是，我又把我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可能是快要不行了，他耗尽了力气，渐渐放弃了挣扎，也终于听懂了我的表达，但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
“他开始蜷缩在地面上摇头。”
“最后的最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说——”
“他又没有伤害我。”
“是啊。”
“他的确没有伤害我。”
“因为我既不是家属，也不是女性，更不是小孩。”
“然而，无论我成长到多少岁，无论我变得有多么高大，无论我的内心有多么强悍，回想起这些经历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恐惧而发抖，还是完全无法抑制眼泪，还是感觉连呼吸都变得肮脏。”
“他丝毫没有悔过。”
“他害怕的是死亡，害怕的是已经比他强壮太多的我，但他永远都不会害怕弱小的孩子——”
“那些需要抬头仰望他的孩子。”
“那一刻，我终于在梦里想通了。”
“我很感谢何棋选择把她的遗愿交给了我。”
“对我来说，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是成为了一种变相的解脱。”
“我自由了。”
舒良的眼中泛起一层雾气。
“是你的灵魂自由了。”
蒋雀巡强调道。
但你的躯体还困在过去。
他选择将这句话仁慈地留在了心底。
“所以——”蒋雀巡停顿了一下，“你的父亲真的死于意外吗？”
“死就是死。”舒良勾了勾嘴角，“何必分得那么细？”
“你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舒良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现在可以说了。”蒋雀巡沉声道。
“……头孢。”舒良终于说出了一种常见的药名，“虽然他已经无药可救，但我身为他的儿子，肯定不能轻易放弃。”
“你在食物里加了头孢？”
蒋雀巡终于恍然大悟。
“对。”
“但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蒋雀巡继续问道，“又怎么能够确定他会主动吃掉酱拌豆腐？”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我只不过是在他第二次上门之后，每一天都做了相同的准备。”舒良有条不紊地回答道，“至于他会不会吃，我倒是毫不担心，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占便宜的机会，更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恶心我的机会。”
“要是他没来呢？”蒋雀巡眉头紧锁，“你的准备怎么办？”
“吃掉啊。”舒良毫不迟疑，“我不会浪费粮食，酱拌豆腐又那么美味，简直是百吃不腻。”
“你这是慢性自杀。”
“怎么会？”舒良失笑道，“我又不喝酒，每天吃一片头孢，不会有什么大碍，而且我还没吃多久，他就已经急不可耐地上门了。”
但蒋雀巡仅仅是低头不语。
“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舒良瞬间感觉鼻子一酸，但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放心吧，我这种体格，连你都扛得动，还会顶不住一粒小小的药片？更何况，他来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那一碗酱拌豆腐，绝对是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蒋雀巡疑惑地抬起了头。
“是啊。”舒良略带遗憾地点头道，“因为他上门的前一天，我心血来潮，看了看头孢的保质期，才发现竟然已经过期了五年。”
“于是，我仔细地回忆了一下，那盒药，好像还是你生病的那一次，我从药店临时买回来的，时间差不多是八年前。”
“我当然可以再去买一盒新的，但我忽然不想这么做了，因为回忆让我想起了你。”
“复仇瞬间就变得没劲儿透了。”
“反正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再忍耐一段时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儿，尤其是有人陪伴在身边。”
“说实话，我还真的挺好奇的，他怎么偏偏就在那一晚，让自己栽了跟头，时间巧合得令人发毛。”
“那他的朋友呢？”蒋雀巡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舒良连连摆手道，“我当时都听傻了，估计是因果报应，总算是轮到他俩头上了。”
“没关系。”蒋雀巡放平了语气，“我知道。”
“哦哦。”舒良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觉得不太对劲，猛地撑圆了自己的眼睛——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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