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安魇[番外]

而宇文宪的回答佐证了他的猜想:“多年谋划,甚觉得意,想来你最适合听。”

某种意义上,宇文宪是很在意高长恭的,说是执念也不为过。他称不上是一个脾气多好、多有耐心的人,但他从未因高肃的冷淡与不敬动怒,甚至认为这是他的乐趣所在。

“本以为你视兰陵为此生大敌,索他入府乃为折辱,不曾想你竟待他礼遇有加。”宇文邕召他入宫,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同他闲话,“莫不是因惜才罢?”

他未曾抬头,言语间的寒意却如同剖露。“确是因爱惜之故。”他下拜,宇文邕的手微微顿住,而宇文宪神色却更见轻松,“乃惜其颜色故。我以兰陵为姬妾,宠爱颇多,尚不见衰。”

这是他早想到的答案,当他真的将之宣诸于口时,他心里竟也泛起微微的涟漪,好像对于假戏真做的可能,他也有些乐意。“原是如此。”宇文邕搁下笔,舒然笑道,眼中警色却未减,“只北齐高氏,到底隐患,先前降周的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疑有高纬授意,朕有意诛高氏全族,不知毗贺突意下如何?”

高纬鼠辈,死不足惜,可高肃......“兰陵未谋。”他脱口而出,瞧见宇文邕审视的目光,亦不见退缩,“他在臣府中,未见外人,兼齐文襄一脉深恶高纬......”

他越说越缓慢,自己亦知晓这不过是无用的理由,不过是他舍不得而已。“罢了。”宇文邕看着他,忽又一笑,重新执起笔,“那便不杀罢,阿宪,记得,今日是你求的情。”

出宫之后,宇文宪犹有余悸,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宇文邕要杀的不止高肃,还有他的兄弟。“广宁、安德、渔阳如何?”下意识地,他仍以齐时的封号称呼高肃的兄弟。

“安德王、渔阳王已死,广宁王病笃,陛下特命不杀之。”他出来之后,左右悄声道,“至于兰陵王,宫中从未传过消息。”

高肃是他本来便不打算杀的人。宇文宪仰望天色,只觉君心难测,倦然道:“回去罢。”

外放也好,贬谪也好,他要快些带高肃离开长安,亦或是不止高肃,他想要保全自己。他策马回府,尚未进门,却听守卫急忙禀报,说高肃听闻了高氏一族之事,要去拜祭他两个弟弟。

他不要命了吗!他强压住怒火,疾步走到高肃住处,见他被数个身强力壮的力士押住,脸孔抵着地上沙土,衣冠不整,动弹不得。“安德、渔阳已死,纵是拜祭,又有何用?”他看着高肃,念及他同他兄弟手足情深,心头怒火平抑几分,“你知不知晓,我在陛下面前,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他不杀你?现下去拜祭,焉知你会否也同他们一般送命?”

“亡国之人,但求同死。”高肃形神恍惚,宇文宪又道,“齐亡国之日,你便该知有今日。你现在在我府中,同家奴有何两样?我不放你出去,你合该待在我府里!”

“奴亦有家耳......”高肃喃喃,宇文宪气急,恨他冥顽不宁,终于失去耐心,“来人,拿鞭子来。”

他命人将高肃绑上架子,亲自执鞭抽打他,见高肃衣衫破裂、遍体鳞伤,神色亦未有半分更易。“你不怕我打死你吗?”不知多少鞭后,他停下手,问道,高肃已奄奄一息,像薄薄的纸片一样悬挂在架子上,而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看到了遥远的美好的人与事情,“无妨,孝琬也是这样死的,我一直不敢想,他当时多疼......”

河间王高孝琬,文襄帝嫡子,昔年为武成帝倒鞭挝之,折其两胫而死。宇文宪捏着鞭柄,想起少时同兄长读《诗经》、《春秋》,再想到现下的猜疑,心情复杂之余,亦再无鞭打高肃之心。“生死荣辱,骨肉亲情,终将离散,况论生在天家?”他扔掉鞭子,说,是劝高肃,亦是劝自己,“太过执迷,是自寻苦恼。”

“我宁可苦恼。”高肃凄然,他眼神更加飘摇,像是又想起了更久远缥缈的回忆,“我幼时,曾见鼓神。他自谓是从前陈郡谢氏的谢车骑,诫我勿困尘世荣辱,尘世缘分了却之后,可入无愁之地。”

“可我如何能了却?”他低声道,气息渐渐微弱,意志却分毫不见挪移,“纵我来日真能往极乐之地,我也难以割舍家国之义、骨肉之情,况论我还活在世上?”

他还活在世上,割舍不开红尘恩怨,也无法抛下他的骨肉兄弟。他很想冷笑,嘲讽高肃若高澄不死他和他的兄弟也未必不会互相残杀,可他忽然不忍心。

“广宁王病笃,你去见他罢。”他斩断绳索,将高肃接到怀里,血迹沾染他衣袍,他却不觉脏污,“想要收敛遗骨尽管去,皇兄不会为此动怒,至于旁的,我也无从帮你。”

挨这顿鞭子高肃伤得不轻,可他还是强撑着去了高孝珩的住所,高孝珩业已气息奄奄,兄弟二人相对而泣,临气绝之时,高孝珩犹抓着高肃的衣袍,一声声呼道:“阿肃,往后无人再护你,你一人苟活异乡,若有幸,一定要回家去。”

他是要高肃勿存死志。宇文宪靠在门边,看高肃哭着应允,心想,原来他的兄长,是唤他阿肃的。

宇文邕准高孝珩妻儿扶其棺归乡,同流放边陲的河间王高正礼等人而言算是仁慈许多,也算变相放过了文襄一脉的女眷。“你的妻儿可随广宁王遗属归乡,但皇兄未允你走。”他对高肃说,“但世事变化,生老病死,亦未可知。留在我身边等我来日下场,届时你生,我放你自由;你死,我送你回齐地。”

“你兄长并非滥杀之人。”高肃轻声道,宇文宪眯眼,无谓道,“谁知晓来日呢?”

高肃留在了他身边,他们的关系似乎亲密,又似乎疏离,有过肌肤之亲,却是同床异梦,心底俱知朝不保夕。他自知威名,不敢再有所寸进,宇文邕要他北伐,他以多疾推却。“君如我昔日。”使者离去后,高肃忽道,宇文宪回头看他,忽戏谑笑,“那我要学你聚敛财物,还是有疾不疗?”

高肃亦展颜,他凝望高肃容颜,感受到久违的轻松之意。

那日的话,高肃说对了,他也说对了。宇文邕生前确实未对他下手,可他的下场不好,也是注定的事。

宇文赟召见他,他一人入殿,即刻为人所擒。“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有人对他说,轻而易举,便将他多年顾忌宣诸于口。

“我位重属尊,一旦至此,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他心念一动,想起母亲和高肃,终究还是收起了一身桀骜,“但乞全尸,同家人话别耳。”

宇文赟应允,赐他鸩酒,他快马加鞭回到府中,见到高肃后,喉头的血便一下喷出。“这就是我的下场。”他对他说,临死,他竟还露出了笑意,“我信守承诺,放你自由。上马罢,可惜,我送不得你。”

“我从没想过能回去。”高肃怔怔,鲜血沾他满手,他竟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试图为他顺气,“我喝过鸩酒,你吐出来,你不会死......”

“我也不想死,可我那好侄儿,他不讲道理......”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宇文宪神智已经溃散,最后的记忆,是他将一个东西递给他,然后推了高肃一把,“阿肃,你回家去。”

高肃踉踉跄跄起身,眼前的场景忽然扭曲,冥冥之间,也有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呼喊着他:“阿肃,你回家去。”

“阿肃,阿肃?”

高肃从恍惚中惊醒,才发觉他身在桃源居中,手中正握着一枚令牌。“这是使君从故世寻来的,说像是北朝末年的东西,问你是否认得。”谢玄盯着那枚令牌,心中也甚是不解,“你拿来一看,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是你从前之物吗?”

梦里半生,桃源一瞬。“此乃周制,我应当是不认得的。”高肃抬起头,看着谢玄漆黑的眼睛,失笑道,“但许是故人之物。”

他终于见到了他幼时曾遇的鼓神,而那些刀光剑影的过往和浓烈的爱恨,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大梦初醒,又一下离他远去。“阿羯。”他叫谢玄的名字,将那枚令牌收入怀中,“我煮了酪浆,下午要来我家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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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安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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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神赋
连载中华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