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晚里如豆的灯火,随着挺秀字迹下流转而出的一篇篇《清静经》,原本就仅仅只存在于萧云明内心里的那一点点不愉快被就此揭过。
章云素那屋的窗户因为年久失修而损坏,今天只能还过来找师兄一起睡,见萧云明无缘无故抄起《清静经》,就好奇地询问:“师兄是认为自己今天做错了什么事?”
“嗯?为什么这么问?”萧云明觉得章云素的问话很奇怪,一般应该是问“师兄今天做错了什么事被师父惩罚了”。
“师兄有事情没想通,等到想通之后,如果认为自己之前的做法是错的,就会抄经书惩罚自己。”狸奴跳上桌子,好奇地嗅着墨水的香味,还险些打翻蜡烛,被章云素一把抓进怀里。
“以前就这样。”章云素补充道。
萧云明忍不住对章云素刮目相看,他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师弟长大了,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少年人,而且还有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是啊,我觉得自己的剑法还是不够好,师父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练到净明剑法的第八式了。”
章云素挨过来:“怕什么,师兄根骨奇佳,说不定有一天就能超过师父。”
“胡说什么!”萧云明笑骂,“师父天纵英才,从小入门修习,三十岁就得上一代掌教钦点为继任掌教,后来又使净明道发扬光大,得天子青眼,世间有什么神仙人物能似他一般,面面俱到,完美无缺。”
“也许师兄还不适合做掌教呢,”章云素兴致勃勃,拉着萧云明畅想未来,“因此只需要练剑就好了,净明清心剑法总共七七四十九式,而道教里除却咱们净明一派的剑法,还有九宫八卦剑法、太乙玄门剑法,所以师兄就算做不成掌教也无需灰心,做个剑仙也很好。”
这反而激起了萧云明的斗志,萧云明放下羊毫笔,双手一拍桌子,气势吞吐山河:“做什么剑仙,就要做掌教!”
章云素被萧云明的热情感染,也气势雄壮:“那我就来做剑仙!”
师兄弟欢乐地大笑,笑声在这一方斗室里回荡。
一晃又是三个月过去,新年将近,来镇镜山进香祈福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些日子都是天还没亮、山门还没开,虔诚的香客们就已经顶着风雪站在山门外了。有些还是看上去非常贫穷的农夫农妇,他们每个人的手掌都坚硬开裂,面孔皱纹纵深,每条纹理都是艰难与苦痛所留下的伤痕。
“您为什么这么早过来呢?山路危险啊。”萧云明问。
“今年发大水,地里收成不好,交了朝廷的税之后,也就不剩多少了,旁的人说可能是我们拜神仙拜晚了,神仙没听见,就早点来,也许明年就好了呢。”
萧云明把他握着钱的手推回去,从香炉旁边拿了一炷香递给他:“行端坐正,心诚则灵,不需银钱也能祈愿。您去烧了这炷香,心里默念着三清,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万事顺意。”
农民老泪纵横,悲喜交加地谢过了萧云明。萧云明看到此事,勾起了回忆,因此心里也很复杂,他幼年时候,家乡年份也不好,前一年洪水后一年干旱,家乡的老百姓只能四处逃命,一村一乡的,除了那些病死饿死的,都沦落成了乞丐。如果不是师父和大师兄从死人堆里捡到了他,他大概只有吃人和被吃的两个下场。他已经不记得那段日子他是吃什么活下来的了,许是草根树皮,许是观音土,又或者是父母亲人、老乡邻居的鲜血和躯体上的肉。
远处洪钟嘹亮,萧云明回过神来,揉揉自己酸得发痛的鼻子,继续微笑着迎接各位香客。
正午时分,山下来了一队人马,每个都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一看就是朝廷派来的人,为首的人还和净明众人熟识,是宫里一位很年轻的内官,名叫花梁的,每次陛下有圣旨都是他来传。
守着山门的众位弟子赶忙迎上去:“花内官。”
花梁等人下马,他示意自己身后那人捧着的锦盒:“陛下有旨。”
接旨此事净明观遇到不止一次,众位弟子立刻要清场摆案,被花梁制止:“无妨,今日是附近百姓蜂拥拜山的日子,我只见掌教即可,不必劳师动众驱赶百姓。”
于是萧云明赶忙派其他师弟先去通知掌教,自己则领着众人进入净明观。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他们拜过圣人和三清、进入偏殿的时候,偏殿已经摆上香茶几案,掌教也到了。
双方互相见礼,随后坐在几案两边,其余几位弟子侍立在后,屏气凝神,一言不发。
此番确实不是大事,花梁慢慢道:“传圣上旨意,东宫贵躯抱恙,由熙宁王殿下代为上镇镜山参拜三清、为国祈福。时间同往年一样,还是腊月十二。”
掌教也不多问,口里只道谨遵圣上旨意。在侧侍立的叶云青表情意味不明,眉头微紧。见大师兄这般不悦,萧云明只能猜出来三分原因,熙宁王是皇帝的第十四位皇子,外貌英俊,文武双全,上半年刚举行冠礼。明明如此年轻,上面除了太子之外还有另外五位兄长,还要迫不及待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可见熙宁王有多受皇帝宠信。
他们在净明观生活太久了,在长辈们的关怀呵护下,他们几乎都忘了外面是怎样一片风云诡谲。
礼节周全地送走朝廷一行人,掌教就命叶云青协助自己准备今年的皇家祭祀之事,李云曦和昨天才从山下游历回来的宋云婵再给叶云青做帮手,其余的弟子也预备随时听从叶云青三人调遣。
“掌教师父,”叶云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东宫身体抱恙?可上个月东宫派遣侍从奉献供品的时候,侍从没提起这事。”
掌教回答:“东宫今年因处理政务有失屡次被圣上训斥,而熙宁王又得圣上连连夸赞。东宫内心郁结,这才抱病不起。”
叶云青眉头皱得更紧,这熙宁王刚弱冠就能压东宫一头,不知道又是个什么妙人。
皇家祭祀乃是净明观每年的头等大事,人员众多纷乱,礼法繁多复杂,出了分毫差错都会给净明道带来灭顶之灾。前年去年都由师叔主持、叶云青帮衬,因此都还算顺利,今年改成了由掌教亲自主持,弟子们辅助,可想而知今年来自朝廷的压力多大,这可真让其他人为他们也为自己捏了把冷汗。掌教倒是镇定,令弟子们和寻常生活一般即可。萧云明相信师兄师姐们在师父的带领下,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出了差错,因而十分放心,继续按照往常一样,领着师门众人练剑修道,再轮班站在山门口迎接往来香客。历经数月琢磨,他的净明剑法终于练到第七式,内功清心诀也有所精进,他心下满意又还觉不足,因此更加勤奋。
而章云素日日与他在一起,得诸位前辈和师兄指点,进境也是一日千里。待萧云明精通净明剑法第七式的时候,他已然学会第六式,内功也修习到第五层。不过他始终没有向师兄提起,只默默瞧着师兄练剑,选择在这个时候不去过多打扰他。
腊月十二,净明道里外焕然一新。卯时一刻,山门大开,从山顶到山下道路两边全都燃起明灯,净明门人依次列队,等候尊贵的皇子到来。
宫廷内官派人传话,熙宁王卯时就已经从行宫启程,等来到山门大约在巳时。众人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干等,在道观内的还好,可怜山门处的众人还要忍受刺骨的冷风。
辰时,负责运送供品的队伍到来,粗略一数足足二三百人,祭品均为名贵的食物蔬果、酒水、香料、道教八宝,还有纯金和玉石雕刻的神兽等等。除此之外,还有随从挑着许多沉重的红木箱,根据推测,应该是和往年同样的经书和金银。
叶云青和李云曦指挥着弟子们把供品逐一摆放到正确的位置,望着屋里的荧荧宝光,李云曦眉头紧皱,低声道:“民间饿殍遍地,边境战乱四起,可皇室还是这般纸醉金迷挥霍浪费,如果皇帝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那世间是不是就不会有像我们这般孤儿……”
“云曦,非常时刻,不可妄言。”叶云青悄悄在袖子底下捏住他的手。
卯时,熙宁王到来,从轿子当中下来后,他与掌教互相行礼,再接受其余众人行礼,随后才在众人的簇拥下,迈着稳稳的四方步进入净明观诸殿。萧云明离他离得不算远,又眼神好,所以对熙宁王的容貌看得分明,见他面如冠玉,凤眼修眉,果然与传闻中分毫不差,是一位令人见之忘俗的美男子。
章云素实在好奇,站在他身后也想扯着脖子偷看,被萧云明一掌拍回原处:“站好咯。”
熙宁王接过掌教亲自递过的高香,拜过净明观诸殿里供奉的祖师及各位真人造像后,把高香插进香炉里。道士们在掌教师伯们的带领下诵经,熙宁王后退几步坐在蒲团上,在道人的提醒下虔诚祈祷。
当晚,熙宁王宿在道观里,掌教和师伯师叔领着弟子们去拜见他,给他讲解第二天道场流程和讲经说法。熙宁王对于道法的理解不如皇帝和太子,只能听懂几分,但他对道法颇有兴趣,因而听得认真。
叶云青和李云曦端上净明观里珍藏的茶,掌教道:“殿下,这茶是今年陛下所赐,煮茶的水取自镇镜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各地水质不同,茶也呈现不同风味。”
熙宁王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甜、回味无穷,果然如掌教所说别有风味。他点点头把茶放下,抬头瞧了躬身站在他面前的李云曦一眼,嘴角微笑几不可见。在场的人都以为他在称赞茶水。
此番道场时间三天,熙宁王最后给弟子们每人留下赏赐,下山离去。此时众人早已筋疲力尽,又兼年关,掌教心疼弟子们,给众人三天时间休息,不必早课晚课了。
叶云青和李云曦过来找他们聊天,额外提到一件事:“陛下派来的内官说,陛下的幼子永宁王近日也疾病缠身、卧床不起。陛下疼爱幼子,命熙宁王在祖师前供奉了吉祥物,请祖师爷赐福,年后咱们还要把吉祥物送还到永宁王府上以作镇宅安宁之物。”
萧云明当时正昏昏欲睡,章云素同样哈欠连天,两个凑在一起:“嗯,师兄您不累吗,不能明早再说嘛……”
看见俩师弟摇摇欲坠的有趣样子,叶云青故意说:“哦,累啊,这不是想着你们许久没下山了,过来问问你们年后愿不愿意与我同去京城,既然你们都又累又困,想必年后是不愿意和我下山了。”
话还没说完,两双立刻褪去困意的晶亮眼睛就饱含期待地盯着他:“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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