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琉璃的裂痕

意识像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海底艰难地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那股熟悉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试图掩盖却更显突兀的、带有柠檬精油的清洁剂芳香,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时家私人医院的特护病房。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柔软却冰冷的顶级埃及棉床单,手腕处传来被柔软纱布精心包裹的、熟悉的束缚感,还有身体深处弥漫开来的、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虚脱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细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最后,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天花板上那盏为了减少病人刺激而特意调暗的、却依旧惨白得过分的顶灯,在他涣散的瞳孔中逐渐凝聚成冰冷的光晕。他微微转动干涩的眼球,适应着光线,然后,视野里清晰地映入了两张脸。

一张是林薇。她就站在床边,穿着那身仿佛焊在身上的锋利套装,银边眼镜下的目光冷静得像精密仪器,正一丝不苟地审视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据,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经过紧急修复的珍贵瓷器是否恢复了基本功能。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剂冰冷的清醒剂。

另一张脸,就在林薇稍后一点的位置。是言澈。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身体前倾,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总是盛着阳光或热烈光芒的狗狗眼,此刻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里面盛满了未散尽的惊恐、深切的担忧,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关注。当发现时屿睁开眼时,言澈的身体猛地绷直了,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只是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纯粹得让人无处遁形。

轰——

所有的记忆,如同被炸开的冰山,带着冰冷的碎屑,瞬间冲垮了时屿刚刚凝聚起来的微弱意识。

废弃的观景台。刺骨的寒风。脚下虚无的灯火。那种想要彻底融入黑暗的、巨大的、诱人的虚无感……还有……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呐喊……那句“……别让它消失……”……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言澈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惨白的面孔……

他竟然……被看到了。看到了他最不堪、最狼狈、最丑陋、最想彻底掩埋的一面。不是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白月光”,不是音乐里那个高高在上的“艺术家”,而是一个站在悬崖边、懦弱地想要结束一切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前所未有的狼狈和羞耻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最深处。比身体上任何不适都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宁愿此刻依旧昏迷不醒,或者干脆彻底消失,也不愿面对这被彻底撕开伪装、**裸地暴露在他人目光下的境地。尤其是……暴露在言澈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担忧目光下。

一种强烈的、本能的抗拒瞬间攫住了他。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原本还有些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缩,变得冰冷而锐利,像受伤后极度警惕的动物。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言澈那过于直白和灼热的目光,将视线死死地钉在病房纯白色的墙壁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几乎要割破皮肤。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勉强维系。

林薇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她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得像是在汇报工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醒了?感觉怎么样?沈医生刚走,说你情绪波动太大,需要绝对静养。还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时屿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林薇对他的沉默似乎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她转而看向一旁因为时屿明显的抗拒而显得更加无措和受伤的言澈,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言澈,这次多亏了你。辛苦了。”

言澈连忙摇头,声音因为紧张和熬夜而沙哑:“没、没有……我……前辈他……” 他看向时屿那拒绝沟通的、冰冷的侧影,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林薇抬手,做了一个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时屿,对言澈使了个眼色,然后率先转身,走向病房外的小客厅。

言澈犹豫了一下,担忧地又看了时屿一眼,最终还是低着头,跟着林薇走了出去。

客厅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病床那边的空间。

林薇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人气的庭院景观。她转过身,双臂环抱在胸前,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落在言澈身上,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析一遍。

“言澈,” 她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和压迫感,“今晚发生的事情,严重程度远超你的想象。这不仅关乎时屿的个人声誉,更关乎整个时家、星瀚传媒,乃至更多盘根错节的利益。”

言澈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悬崖边发生的事情,时屿当时的状况,你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 林薇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必须烂在你的肚子里。永远。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任何形式的泄露,无论是无意间的抱怨,还是所谓‘信任’的倾诉。你的队友,你的经纪人苏晴,你的家人,甚至你未来最亲密的人,都不行。做得到吗?”

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地刺入言澈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审视。

言澈被她话语里的严重性和冰冷的态度震慑住了,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用力地点头,眼神因为紧张和郑重而显得格外明亮:“我明白!林薇姐,您放心!我以我的人格和职业生涯起誓,今晚的事情,我绝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我会把它带进坟墓里!” 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和孤勇,却也无比真诚。

林薇审视了他几秒,似乎在判断他承诺的可信度。片刻后,她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丝。

“很好。” 她点了点头,语气稍稍缓和,但依旧带着沉重的压力,“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承诺。这不仅是为了时屿,也是为了你自己。一旦消息泄露,引发的连锁反应,不是你和曜石娱乐能承受得起的。”

警告之后,她的语气里又渗入了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意味,虽然被掩饰得很好:“时屿的状况……很特殊。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安全和安静,而不是流言蜚语和外界不必要的‘关心’甚至‘怜悯’。那只会把他推向更深的境地。你的沉默,是目前能给他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保护。你懂吗?”

硬的警告,软的恳求。林薇熟练地运用着话术,将巨大的责任和负罪感,巧妙地加诸在这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身上。

言澈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揪紧了。他想到了时屿刚才那抗拒的、羞耻的眼神,想到了音乐里那无尽的虚无和绝望。保护他……是的,他想要保护那个看似拥有一切、内心却荒芜如废墟的人。

“我懂,林薇姐。” 言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也不会……成为伤害他的原因。”

林薇终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至少此刻,是真心且可靠的。

“沈医生建议,在他情绪稳定之前,需要熟悉且……不那么具有压迫性的人在场。” 林薇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干练,“时家人暂时不方便过来,容易刺激到他。所以,可能需要你再留几天,配合沈医生的治疗。主要是……陪他说说话,聊聊音乐,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当然,一切以他的状态和沈医生的意见为准。”

这既是要求,也是一种变相的认可和……利用。

言澈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会的。只要对前辈有帮助,让我做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病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玻璃碎裂的声响!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林薇反应极快,立刻转身推门而入!

只见病床边的地板上,一个喝水的玻璃杯摔得粉碎,水渍蜿蜒开来。时屿依旧维持着侧身背对着门口的姿势,一只手还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刚才似乎是想自己拿水杯,却因为虚弱和心神不宁失手打碎了。

听到有人进来,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扰,猛地将头更深地埋进了枕头里,只留下一个写满了“拒绝”和“狼狈”的后脑勺给闯入者。

言澈的心像是被那满地碎片刺了一下,生疼。

林薇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但她没有发作,只是对闻声进来的护士快速吩咐:“收拾一下,换一个塑料杯。”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时屿那抗拒的背影上,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言澈使了个“交给你了”的眼色,便再次退出了病房,将这片更加冰冷的狼藉留给了他们两人。

言澈站在原地,看着那满地的碎片和那个脆弱紧绷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片布满琉璃裂痕的冰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心痛又无力。

他知道,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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