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那四个字——“掏心掏肺”——像一道至高无上的谕旨,又像一道血淋淋的催命符,悬在了时屿的头顶。它撕开了那层勉强维持的、麻木的平静,将最尖锐的问题重新**裸地抛回他面前:你还有什么?你能掏出什么?
那座隐秘的住所里,最大的房间被改造成了顶配的隔音录音室。设备冰冷而精密,闪烁着待机的幽光,像一群沉默而挑剔的审判官,等待着歌者的献祭。
时屿坐在那架熟悉的施坦威前,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冷的黑白琴键上。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机的庭院,阳光透过防弹玻璃,被过滤得失去了温度,苍白地洒在光滑的地板上。
掏心掏肺?
他尝试按下琴键。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符蹦出来,干涩而空洞,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然后迅速被吸音材料吞噬,连回音都没有留下。就像他此刻的内心,试图用力,却只抓到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巨大的虚无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熟悉而窒息。那些被药物和暂时分散注意力所压制的黑暗念头,又开始在心底蠢蠢欲动。创作?表达?他连存在的意义都找不到,又能表达什么?所谓的“痛苦”和“绝望”,在真正的虚无面前,都显得如此矫情和可笑。
他烦躁地推开琴键,发出刺耳的杂音。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只觉得疲惫深入骨髓。不如放弃。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交出一些技术上完美、情感上精致却空洞的音符,应付了事。反正那些人也听不出来。他们只想消费“时屿”这个品牌,并不在乎品牌底下是鲜活的生命还是一具空壳。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言澈每天雷打不动的“汇报”。
今天发来的是一段只有十几秒的短视频。画面有些晃动,像是在后台匆忙拍的。镜头里,NOVA刚结束一个商演,正在后台通道里小跑着赶往下个地点。言澈落在最后,额发被汗水湿透,脸上还带着舞台妆,却对着镜头挤出一个大大的、略显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笑容,比了个“V”字手势,背景音是队友嘈杂的催促声和脚步声。附言是:【刚跑完场子!累瘫了但超开心!前辈加油创作!期待您的“掏心掏肺”!】
那笑容过于灿烂,充满了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像一道过于强烈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刺入时屿灰暗冰冷的世界,刺得他眼睛微微发疼。
幼稚。傻气。不懂生活的沉重。
他下意识地想嗤之以鼻,想划掉这条信息。
但手指却悬在了屏幕上方。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视频,又看了一遍。看着言澈那双亮得惊人的狗狗眼,看着那毫不作伪的、因为完成工作而纯粹开心的笑容,看着那背景里忙碌而充满烟火气的混乱……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陌生的情绪,极其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废墟中钻了出来——那或许是一丝……羡慕?羡慕这种简单直接的、为了一件小事就能全力以赴、并从中获得满足感的能力。
他再次看向那架钢琴。言澈那句“期待您的‘掏心掏肺’!”和秦铮冰冷的要求重叠在一起。
也许……也许可以……再试一次?
不是为了秦铮,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或许可以试着,把那种冰冷的、黏稠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用音符……表达出来?不是诉苦,不是求救,只是……呈现。像呈现一个客观存在的、丑陋的标本。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疯狂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专业领域的偏执,让他重新将手指放回了琴键上。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寻找旋律或和声。他只是闭上眼睛,放任手指跟随着内心那片巨大空洞的回响,随意地、沉重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按压着琴键。
不成调的、充满不和谐音程的、破碎的乐句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它们很难被称之为“音乐”,更像是一种声音的呓语,充满了挣扎、停滞、重复和突然的中断。没有方向,没有希望,只有一片混沌的、令人不安的声响。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像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用钝刀切割自己最腐烂的伤口。那些被他极力压抑和逃避的情绪——无意义感、疏离、疲惫、自我厌恶——随着音符的流淌,变得更加清晰和尖锐,几乎要将他再次吞噬。
他几次停下来,额头抵在冰冷的琴盖上,大口喘息,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自我解剖逼疯。
但言澈那个带着汗水的明亮笑容,和那句“期待”,像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的丝线,在他即将彻底沉没时,又微弱地拽了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精疲力尽地停了下来。录音设备里,保存下了一段长达三分多钟、杂乱无章、充满瑕疵、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真实感的钢琴即兴片段。
他听着回放,眉头紧锁。这算什么?一堆垃圾。噪音。根本不能称之为作品。
可是……这里面,确实有他从未对外展露过的、最真实也最不堪的内心碎片。
一种强烈的、想要被确认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他需要一个人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无意义的噪音,还是……蕴藏着某种可能性的 raw material?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或者说,疲惫和脆弱让他失去了往常的戒备——手指颤抖着,将那段粗糙的、未做任何处理的音频小样,拖进了与言澈的聊天窗口。
他甚至没有附上任何文字说明,就直接按下了发送键。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心脏却因为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期待和恐惧的情绪而剧烈跳动起来。他后悔了。他不该发出去的。太丑陋了。太私人了。对方会怎么想?会被吓到吗?会觉得他疯了吗?
……
NOVA宿舍已是深夜。言澈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就看到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疯狂闪烁——是他为时屿设置的特别提示。
他心跳漏了一拍,这么晚了,前辈怎么会发消息?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他急忙拿起手机解锁,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音频文件,没有任何文字。
言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找出耳机戴上,深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点开了播放。
嘈杂的、充满毛刺感的钢琴声瞬间涌入耳膜。没有旋律,没有结构,只有混乱的、重复的、时而沉重时而尖锐的音符堆砌,像一个人在极度痛苦中的呓语和挣扎。这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时屿的风格,甚至有些……难听。
但言澈却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片声音的海洋里。
他听出了里面的痛苦。听出了那种找不到出口的迷茫和窒息。听出了每一个音符背后,那个试图表达却无比艰难的、孤独的灵魂。
这不是完美的音乐。这是剥开了所有华丽技巧和精致包装后,**裸的、血淋淋的情绪本身!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言澈。前辈……竟然愿意把这样未经过滤、真实到近乎残忍的内心世界展露给他看?!
激动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音乐软件,将那段音频导入,戴好耳机,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聆听。
他不再将其视为“噪音”,而是试图去理解每一个音符背后的情绪,去寻找其中可能隐藏的律动和线索。
夜深人静,宿舍里只有耳机里流淌的破碎钢琴声和言澈敲击键盘、鼠标的轻微声响。他的眼睛因为专注而亮得惊人,完全忘记了疲惫。
他尝试着,在某些特别压抑的段落下,加入了一段极其低沉、缓慢的贝斯线,像沉重的心跳或拖曳的脚步;
在某个仿佛陷入循环僵局的乐句上,他叠加了一轨空灵的、若隐若现的合成器pad音色,像黑暗中一丝微弱的光;
在**部分……嗯……如果那能称之为**的话,那些尖锐的不和谐音之后,他试着编写了一段简短而充满不确定性的、由大提琴音色演奏的旋律片段,像是痛苦挣扎后一丝疲惫的喘息……
他并没有试图去“美化”或“修正”原曲的混乱,而是像一位敏锐的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拂去泥土,试图理解和衬托出文物本身的质地和纹路。他写的和声建议和编排想法,都围绕着强化原曲本身的情绪氛围展开。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言澈才终于停下。他仔细检查了好几遍自己写下的建议和附加的简单demo片段,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砰砰直跳。
他郑重地将回复发送过去,附言写得极其小心翼翼:
【前辈,这是我听完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和建议(附加文件)。您原来的旋律非常非常有力量,特别真实!我试着加了一点东西,不知道对不对……希望能有一点点参考价值。[紧张等待.jpg]】
发送完毕,他几乎虚脱般地倒在椅子上,这才感觉到极致的困倦和眼睛的酸涩。但心里却被一种巨大的、充盈的情感填满。
他知道,这段粗糙的、未成形的旋律小样,和他在深夜里奋笔疾书的和声建议,已经超越了普通粉丝与偶像的交流,甚至超越了单纯的朋友关怀。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基于音乐本质的共鸣与触碰。
一条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纽带,正通过这些冰冷的数字音频,在两个孤独的灵魂之间,悄然建立起来。音乐,不再是时屿一个人的真空呓语,开始拥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沉默而虔诚的聆听者和回应者。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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