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脸上挂起职业化的得体微笑。言澈则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周围的静谧和那些无声的目光形成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紧紧攥住手心,用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感来维持清醒。林薇的警告——“保持距离,谨守本分”——此刻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
在同样穿着黑色制服、举止优雅如同高级餐厅侍者的工作人员引导下,他们穿过空旷得有些寂寥的大厅,走向演出厅。厚重的隔音门被无声推开,里面的景象让言澈瞬间屏住了呼吸。
演出厅的设计更加震撼。观众席呈扇形缓缓升起,全部是宽大舒适、包裹着深色绒布的独立座椅,数量不多,稀稀落落坐了不到百人,却营造出一种极其私密尊贵的氛围。而所有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舞台中央。
舞台异常简洁,没有花哨的灯光,没有伴舞,甚至没有乐队。只有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优雅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在几束精准得如同手术刀般的纯白顶光笼罩下,散发着沉静而孤高的光芒,如同被供奉在神殿中央的圣物。光柱之外,是无尽的深邃黑暗。
A区第一排,尽管不是正中央。言澈却能清晰地看到钢琴漆面上映出的顶灯光晕,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松香和乐器木材特有的清冷气息。这个位置,近得几乎能感受到舞台上空气的流动。他僵硬地坐下,柔软的座椅包裹性极佳,却无法缓解他身体的紧绷。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那么突兀。
苏晴在他旁边坐下,也下意识地放轻了所有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观众席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只有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嗡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期待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突然,所有的顶光微微暗了一瞬。
侧幕的阴影里,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缓缓步入那片纯净的光柱之中。
时屿。
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剪裁极致的象牙白色高领羊绒衫,下身是同色系的宽松长裤,赤着脚。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干净得如同初雪。187的身高在光柱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更显孤寂。舞台的光线似乎格外偏爱他,在他近乎透明的冷白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辉光,那头墨玉般的黑发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他径直走向那架漆黑的钢琴,步履无声,像一只优雅而警惕的猫科动物。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存在。
言澈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见过屏幕里、海报上、演唱会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时屿,但从未如此刻般近距离地感受到那种剥离了所有光环后的、近乎实质性的存在感。那是一种冰冷的、易碎的、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美,像博物馆里陈列的水晶骷髅,精致绝伦,内里却空无一物。时屿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在他完美的侧颜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被誉为盛着星河的眼睛。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疏离感,仿佛他并非身处人群之中,而是独自伫立在风雪肆虐的孤峰之巅。
他在琴凳上坐下,脊背挺直,姿态无可挑剔。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指尖在冷光下显得更加白皙,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那双手,曾演奏出无数令人心醉神迷的旋律,此刻却带着一种审视般的停顿。
没有开场白,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像一颗冰冷的露珠,坠入寂静的深潭。
不是《琉璃塔》那种华丽繁复的炫技,也不是《孤岛》那种带着疏离感的空灵。这是一首言澈从未听过的曲子。旋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单调,几个基础的和弦在时屿的指尖下反复回旋、变奏。节奏缓慢得如同凝固的时间,音符之间的留白长得令人心慌。
琴音冷冽,干净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精心计算过,精准地敲打在听者的神经末梢。没有磅礴的激情,没有刻骨的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在流淌。那旋律仿佛不是从琴弦上发出,而是从演奏者空洞的胸腔里直接弥漫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
言澈坐在第一排,那冰冷的音符如同实质的冰锥,近距离地、毫无阻碍地刺入他的耳膜,穿透他的鼓膜,直抵灵魂深处。他引以为傲的、被苏晴称为“拥有抚慰人心力量”的嗓音,此刻在这样纯粹的、冰冷的琴音面前,显得那么单薄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禁地的无知孩童,被这**裸的、毫无掩饰的虚无彻底震慑住了。
这音乐,不是表演,不是取悦,甚至不是表达。它更像一种冰冷的展示,展示着演奏者内心那片荒芜的、被精心掩盖在琉璃塔下的废墟。
言澈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他只能被动地沉浸在这片由时屿亲手构筑的、冰冷而华丽的虚无之境中。他仿佛看到时屿独自一人,在无尽黑暗的宇宙里,对着空无一物的深渊演奏。没有听众,没有回响,只有永恒的、令人绝望的寂静。
他自以为通过《孤岛》理解了时屿的孤独,此刻才明白,那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小一角。时屿的孤独,是沉入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连光线都无法抵达的绝对孤寂。那是一种拥有了一切,却发现一切皆为虚幻后,灵魂被彻底抽空的空洞。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长长的尾韵,如同叹息般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时屿的手指依旧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浅淡的粉色。他维持着结束的姿势,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更深的阴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仿佛沉浸在自己创造的那个冰冷世界里,久久不愿抽离。
整个演出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寂静。没有掌声,没有喝彩。所有的观众,包括那些见惯了世面的名流显贵,都被这极致冰冷又极致真实的音乐震慑住了,一时竟无人敢打破这份沉重。
言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非常非常轻微地,往前倾了倾身体。那不是粉丝的狂热,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想要靠近那片冰冷废墟的冲动,一种想要触碰那份无人理解的巨大虚无的本能。他看到了时屿指尖那细微的颤抖,看到了他低垂眼睫下掩藏的疲惫,那不是一个站在神坛上的艺术家,而是一个濒临枯竭的、脆弱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刺穿了这片寂静,牢牢锁定在言澈身上。
是林薇。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侧幕的阴影里,位置正好能清晰地看到A区第一排。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警告,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言澈刚刚萌生的、想要靠近的冲动上。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这才是真实的他。不是你幻想中光芒万丈的偶像。一座拒绝所有靠近的、由内而外散发着寒气的孤岛。欣赏,然后离开。保持你该有的距离。
言澈身体猛地一僵,像被那目光冻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避开了林薇的视线。掌心再次传来刺痛,是之前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
舞台上的光柱缓缓熄灭。时屿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侧幕的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演出厅的灯光渐次亮起,柔和的光线驱散了舞台中央那令人心悸的绝对黑暗。稀稀落落的掌声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迟来的、仿佛惊醒般的礼貌性回应。
苏晴凑近言澈,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煽动:“看到了吗?崽!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够劲儿吧?记住这种感觉!把这种‘劲儿’给我唱出来!总有一天,你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用你的声音回应他!” 她的话语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言澈剧烈翻腾的心湖中激起更汹涌的暗流。
言澈没有回答。他依旧僵直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架重新陷入黑暗的施坦威钢琴。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林薇那警告的目光,苏晴煽动的话语,还有时屿琴声中那无边无际的虚无……所有的感官刺激和情感冲击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那个在十五岁阁楼的灰尘味里,用歌声给了他一线生机的神明,此刻在他心中轰然崩塌。碎片之下,显露出一个更加真实、更加复杂、也更加令人心碎的轮廓——一个站在冰封孤屿之上,灵魂却在无声尖叫的时屿。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杂着震撼、疼痛、理解和某种近乎虔诚的保护欲,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疯狂滋长、发酵。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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