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就在三日后,按照规制,办完仪礼后,卫泠的棺椁会在京郊军将的护卫下被送入园陵,崔仪和卫秀在陵前最后上一炷香,才能合上墓陵。
这一日崔仪醒得很早,惜云进殿时,就见到崔仪已起身独坐在床沿,边上的帷幔落在她膝盖上。
天还不亮,崔仪背对着惜云,静静道:“这宫里的睡榻还不若府中宽敞。”
惜云见外头的婢女未曾进来,悄声:“太后如今说话要当心些。”
崔仪默然,她听闻宫中的妃子不许睡宽榻,也不准许坐宽敞的椅子,一切都得等着皇帝亲临时,才可破格睡一睡。
她原本可以换个宫殿,只可惜因为朝香公主的那一把火,皇宫内数座主殿还在修整,想想又是一笔银子要如流水般砸出去。
不多时,婢女们鱼贯而入,崔仪洗漱完,又是惜云给她梳发。
惜云感慨道:“这才五年,您就从王妃成了太后……”
当初崔仪嫁给卫泠时也未料到后事的发展如同脱缰野马,崔仪不知是喜是忧,惜云见她怅然若失,宽慰几句:“皇帝手中半点实权也无,往后如何都是您说了算。”
听到这些话,崔仪铜镜中的脸终于缓和几分。
她望着自己的脸,伸手去摸镜中人的双目:“惜云,你知道吗?从前我在家中不受宠,旁人见了我这双眼,都打趣喊我吊梢眼,吊眼鬼……”
崔仪的眉毛色若山黛,走势舒展,眉弓高处有个扬起的弧度,双眸前低后扬,眼神晦涩,她垂眸看人时也总有几分挪揄张扬之意。
惜云摇头:“奴婢被您救下时,您在京中已名声远扬,外人说您这双眼生得极好,丹凤之姿。”
想起这过往,崔仪也跟着笑了:“是啊,后来丰宣死了,我跟着卫泠进宫,婢子们又夸我这双眼难得一见,实在天命加身。”
“都过去了,”惜云将最后一支雪色的珠钗移入她发间,怜惜道,“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早间实在没心思用膳,下人早已将丧服送来,崔仪换好衣裳,卫秀命仪仗等在宫门口,将士们抬着灵柩。
山中园陵肃穆庄重,天家的丧仪一向极尽繁琐,但卫秀这两日告诉崔仪:“父皇死前还吩咐过丧仪一律从简,尽快下葬。”
这就省了宫人们不少事,不必兴师动众折腾好几日,今日一共两场丧仪,礼部的行完,再由太清道观的人来给亡灵超度祈福,此事就算了结。
灵棺在皇陵外,崔仪下了马车,外头已侯了不少朝中近臣与家眷,崔仪过目望去,和父亲对上眼,她冷冷一笑,又移开了。
卫家也来了几个宗王,这两人性情中庸,平生所好唯一个色字,难成大器,崔仪很客套地打了个照面就再也不曾理会过他们。
崔明意也随着谢既来了,崔仪一见到她就头疼,忙不迭别过脸,但崔明意的目光如有实质,恨恨盯着她。
究竟恨什么?崔仪一头雾水,只能归咎于这上京的疯子实在太多,从帝王到王公贵族之间就难以寻见几个正常人。
本朝帝王入陵都在正午之时,因此,众人都就位之后,礼部的人就开始操办仪礼。
按照规矩,要割下帝王身前服饰的一角,在陵前抖落三回,丧歌起时将陪葬品的器具送入,顺位继承的新帝合棺送入,再接着就是贡香。
卫秀命宫人来问:“太后可要上前看最后一眼?”
“不,”崔仪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按礼制行事就好。”
她这几日时不时恍惚,卫泠死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她还未回过劲来。
按私心说,她不想见卫泠的死状……他也应当不愿被瞧见。
宫人回去禀告卫秀,卫秀颔首,并不意外,他脸上泪痕未干,可见其孝心不假。
由他亲手合上棺椁,卫泠就会被送入葬陵。
死者的棺椁中,自然也有陪葬品,卫秀屏息去看父亲的灵柩。
病去的青年用白绢覆着面,棺内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可他手心握着的不是什么世间难寻的宝物,而是一个锦盒。
很小,足够精致,不过在这琳琅满目的棺椁内也不够看的。
内务收拾时,曾惋惜道:“陛下生前绞了太后的一缕长发,和他的结在一块儿……特意吩咐奴才们要将这盒子放在他手中。”
卫秀盯着那只紧紧攥着锦盒的手,下人们都退在远处,回避新帝的哀悼。
他眨了眨眼,将那锦盒从僵硬的尸手中拽了出来,而后平静地放入袖中,合上棺木。
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以至于没有人发觉这异样,灵柩被送入了帝陵中。
崔仪走上来准备奉香,眼瞧着棺木消失在眼中,眼眶酸涩。
卫秀也红着眼落泪:“母后不必悲伤。”
她根本就不曾哭过,谈什么悲伤,卫泠最后托梦也是让她万不能落泪,以全二人这几年的相处。崔仪了然:“我心中明白。”
点了最后一柱香后,宫内的行仪就办完了,太清道观的人等候在外侧,其中一个紫袍道人上前与崔仪和卫秀碰了个面,尤其是向崔仪道:“久闻太后的种种事迹,没料到是在此情此景下相见,还望您节哀。”
崔仪按了按眼角,看到道人身后脸色煞白的王厌,低声谢过。
太清道观由来已久,在历朝历代都地位尊崇,若是遇到昏庸无道的君王,他们甚至不会下山。
卫泠的这一场法事办得极其隆重,曾有帝王大限将至前去请太清道观为其举办丧仪,但道观只拍了两个道人来念经,不一会儿就走了。
今日来了十余个道人,在陵前布成道场念经,还架起了过桥。
王厌跪在蒲团上,神情很麻木,崔仪不知他在做什么,惜云瞧了会儿:“王三公子在为先帝折水灯吧?”
诵经忏拜过水一样不少,甚至在法会道场上亲手折水灯,这阵仗可谓是给足面子,崔仪看着王厌那双手,心中讽刺。
旁人瞧不出来,但王厌的面色实在不好,这样重要的场合,他本不想来,可家中给了叮嘱,再加上观中重视,王厌不得不穿上礼服在道场中给崔仪的亡夫折祈福的莲花水灯。
崔仪看出他的心思,用白帕捂着嘴,站在不远处瞧着王厌的动作。
太后与皇帝是站在最前头的,王厌也知晓崔仪定然望着他,指尖屡次发颤,甚至将其中一张纸撕破了。
他将破碎的纸压在掌心,又拿了张新的,因王厌名声在外,不少人发现这桩事,但皇帝和太后不曾出声,旁人也只当是小差错。
这样的纰漏,换了卫家以往的几位皇帝,杀头都算是顺理成章的小事。
崔仪没有发作,直到这场丧仪办完,在回程的马车上,让人去把王厌请进宫。
王厌身为臣子,难以回绝,事实上自从重新见到崔仪后,他就一直处在神游天外的状态。
二人相见是在正殿,除了几个心腹侍女就只有卫秀还在,不过他在此也不说话,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给王厌,将脸埋在朝中的奏折中,还有零零散散的琐事要解决。
王厌还未换下礼服,他忍着心中的纠葛,跪在了二人面前,崔仪一瞧他的面色就知他心不甘情不愿,命他起身:“王三,你我之间,就不必行此虚礼了吧?”
他喉头苦涩:“臣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见他嘴硬,崔仪微微叹息,殿内灯火成昼,卫秀循着这声叹气侧目望了一眼。
“不明白也罢,”崔仪端详着他的脸,“你两次在先帝面前弄出差错,难道是对先帝有所不满?”
他若出事,定会牵扯到王氏,众目睽睽下的差错,王厌无可辩驳,只得认错:“先帝温良谦和,微臣不敢有异议,只是巧合……”
王厌不擅长辩解,他实在被举得太高,别说是朝堂之事,寻常人情往来也生疏得很。
崔仪也没想将他吓坏,她柔声哀道:“你既这样说,想必是无心,只不过错了就是错了。先帝死后,我梦魇了数日,也不知是否是他亡魂不散,我做主去信给太清道观,这段时日,你就住在宫中为先帝诵经,以免外人议论纷纷,可好?”
分明是询问的话,却根本不给王厌拒绝的机会,他立在原处说不出话,眼神闪躲,不愿与崔仪对视。
这双回避、痛苦的眼睛,在几年前,曾含着点点倾慕之意,注视着崔仪。
他在她面前也不是那样远在云端,淡漠的脸色总会露出疑惑好奇的神色。
在道观长大,王氏也对他诸多限制,王厌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而崔仪是他为数不多接触外界的来源。
事隔多年,王厌依旧认为自己憎恨崔仪。
他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为她献出真心,崔仪也的确收下了,不过转头又与旁人成婚,留他一人继续在清清冷冷的观里,再也不曾来看过他。
他恨她。
更恨她的亡夫。
王厌不明白,崔仪怎么能在对他做出那样的事之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诀别前那些让人伤心的话语,他至今不敢忘。
那时她已与卫泠有了婚约,王厌不可置信,夜半时分崔仪沾了身露水来找他,只是凝望,什么也没说,随后紧紧拥住了他。
他原本伤心欲绝,正在落泪,却因她的拥抱簇生出燥热之意,他从未与人亲密,那一夜才知晓灵肉相融是这样的极乐。
翌日醒来,他臂上的守宫砂褪去了艳色,但他并不后悔,也不怪她是否下了药。
可崔仪却将衣裳穿好,忧声告知:“王厌,我不曾与卫泠退亲,但我也放不下你。”
“你等我几年,待我想个法子,处理好这些事……”
当年的话语犹在耳畔,王厌当时还未穿衣裳,黑发贴在汗湿的胸膛上,他那时的面色一定很难看:“你为什么……你既然不肯放下他,为何要来找我……”
崔仪转过身看他,无动于衷:“什么放不放得下?你以为我心悦他?正是你这份愚蠢和天真,才使我二人不得不分离。我所求之物,你给不了我,我就自己去争。”
她不顾王厌苍白的面色,握着他的手:“等过几年,我会将你接回我身边,你不擅长这些事,那就由我来做,王厌,你千万要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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