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将他唤醒的，却不是清晨的第一缕暖阳。
苏尔特浅浅呻吟，将胳膊从额前放下，双手支着冰凉坚硬的“床铺”坐起身。新日还躲在云层后面不肯探头，粗略估计时间不到凌晨5点，他头顶是大桥投下的大面积阴影，身前传来河流淙淙涌动的水声。所谓的“床”，便是他身下压着的几张报纸。他昨天跳下穹顶酒吧之后，就近找了个环境卫生尚可的桥底作为临时居住点，仰仗极强且完全不会生病的身体素质，苏尔特一直这样过日子。说真的，和他很久之前的居住环境相比，桥底已经十分舒适，况且不怎么需要与人打交道，苏尔特住着尚算满意。
他凝神眺望着奔流不止的活水，时不时有船帆般的鱼鳍在水面之上一闪而过，留下一道极浅的白线。能在城市水域中存活的鱼类应该不会有太大威胁，但他记得水质治理一直是临到工作汇报才会有几个苦命的环境部门员工编造数据实地考察的项目，能在此水中生活的鱼类只怕也不是泛泛之辈。
正想着，那水面上浮起一条人类的手臂，从水下垂直地伸出，伴随着一串气泡咕噜噜往上冒，一个声音小声念道：“救呜呜……命………”
苏尔特这下确信自己没听错。他是被落水声惊醒的，扑通声只一霎就盖过了水流声、虫嗡声、彻夜狂欢的人们如痴如醉笑声……等一系列噪音，他想不被吵醒都难。但他要不要救这个失足落水者，还是个问题。
“救……”咕噜咕噜，那只探出水面的手臂仍然死不瞑目地挺立着，但落水的人水性似乎不怎么样，水下传来哗啦哗啦胡乱扑腾的声响，接着他整个人缓缓地、一点一滴沉回了水里。
更雪上加霜的是，十几米开外的水面上，悄然顶起了一块三角形的背鳍。就这条鱼展露出的背鳍面积看，它的胃口应该不小。
苏尔特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下水救人。
他摸出“屠杀者”手枪，拉动枪栓，上膛，抬手对准水里的屠杀者扣动扳机。
三角的“白帆”在水上拖曳出一道带着腥气的血痕。苏尔特跪在岸边，手中赫然出现一把漆黑无光的大剑，他看到了那个落水者，男孩的脸在水下折射成有些滑稽的不规则状，那男孩搁着水幕看见他，居然还有些高兴。
苏尔特也隐约感觉这孩子有点眼熟。他提剑低喝：“别动”，然后将剑身往水里猛地一扎，迅速抽回，就像是扎了条鱼，不过剑上的“收获”并不是鱼肉，而是一个满脸惊恐、湿漉漉的男孩。
他的剑精确地扎进了男孩皮肉与衣服之间的空隙，卡在他脖颈后，将他带出了河中。
他把男孩放在岸边，后者背着衣物后面两道大剑造成的破损，感激涕零：“哦老天，您可真是个好心人，苏什么特先生，以后一年你来我这里买报纸都不用钱了！”
苏尔特闻言，低头看了看他用来铺床的报纸，终于想起男孩的身份。
“你是报童，”他审视地看着这个男孩，“为什么这么晚在桥边出现，还掉进河里了？”
男孩脸一红，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是逃过来的！苏什么特先生，其实你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了……”
说着，他解开用衣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从那里头，伸出一只，难以形容的手臂。在他胳膊肘以上的小臂部分，肌肉全部干枯萎靡，皮肤松垮褶皱地贴在骨骼上，血管清晰得近乎透明，就好像有人将他右手上的肉全部抽吸了出来。
和他皮肤粗糙但还算饱满白皙的左手相比，右手简直是一具带皮的骷髅。
苏尔特微微皱眉，他想问：“你经历了什么？”恰在此时，他头顶偏左一点的桥上，又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落水声。这次掉下来的是个实心玩意，并且是活物，还有呼吸，用力过猛的喘息间杂在普通的呼吸之中，就仿佛是什么饥饿的猛兽。
但这不可能。苏尔特判断落水的重量更接近一个人类，不过可能是比较胖的人。
他身侧的男孩浑身打颤，牙关咯咯作响。报童涨红了一张脸，无声地朝他比划：就是它！就是那个东西！
落水之物翕动鼻翼，发出清晰可闻的嗅探声。苏尔特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间面如寒霜。果真如他预料，那东西顺着被打伤的大鱼流出鲜血的腥气，双手紧紧扼住了垂死挣扎的大鱼。
噗嗤。
轻微的充气物放气声顺着桥下的昏暗传来。男孩光是听着声音，抖动的幅度就更大了。所幸人类的视力限制了他的视野，无法如苏尔特一般清晰地将水中上演的一幕尽数收入眼底：那落水的人形将臃肿的双手插入大鱼的颅脑之内，鱼浑身抽搐，翻滚了两下，就双眼外凸、身躯上浮地死去了。顺着人形的双手，大鱼足有数米长的身躯迅速干瘪下去，血肉消失的速度太快，甚至发出了轻微的漏气声。
而人形再次站起身时，他超重的身体看上去更肿大了几分。
这个玩意已经不可能是人类了，他吸取别的生物血肉，转移到自己身上。苏尔特跨出一步，将报童挡在身后，没拔腰侧待命的屠杀者，只提起大剑，剑身陡然燃起灼烈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阴冷黑暗的桥底世界，也照亮了佣兵冷漠沉凝的双眼。
他的眼中同样跳动着火焰。
臃肿的怪物朝他走了过来。不适应快速发胖的身体，他的步伐有些摇晃，像是喝醉了酒。这家伙有着类人的外表，不过不怎么打理，看上去比餐风露宿的苏尔特还要邋遢。他无意识地用鼻子在空气中闻嗅，似乎靠血肉的气息引路，直接忽略掉了苏尔特这个不好吃的大威胁，想要越过他朝报童走去。
苏尔特架着大剑，沉默注视着怪物。待它打着摆子，与佣兵错身而过的刹那，只见火光炽盛，在狭小的空间中划出一道爆闪，接着是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苏尔特把大剑熄灭，往背上一插。烈焰剑自己消失了。他先前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不过鉴于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斩了事，苏尔特其实也记不清斩杀过的怪物种类。或许是危机终于解除，报童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苏尔特听着男孩的哭声，感到头皮发麻。他最害怕孩童的眼泪，不仅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不能丢在原地不管。否则幼崽的父母能把他的耳朵都念叨掉。他只得试着在他面前蹲下，笨拙而生硬地说：“喂，男孩，你别哭了。”
报童哽咽了一下，更加放肆地哭泣起来。
苏尔特：“……”
他头疼。一边是怪物肥胖硕大的头颅，一边是哭泣不止的孩童，他想过提起怪物头一走了之，但还是耐着性子跟报童沟通：“喂，小屁孩，我记得你经常在一区中心叫卖，这里都是一区的郊野了，你是一路被它追到这里的吗？”
报童才抽抽搭搭说：“是……我中途上了巴士，想要甩掉他，但一下车，他就又追上我了！”
“……”苏尔特“啧”了一声，怪物被他杀死时那样肥胖臃肿，绝不可能只吸了报童的右手。它已经有了别的食物，还紧追着男孩不放，难道是因为这小屁孩也有特殊之处？
心中暗叹，苏尔特觉得不能丢下报童，看在对方卖给他便宜的报纸份上，还是救他一命吧。
苏尔特从风衣内侧的口袋掏出一只防水记号笔，抓过男孩完好的左手，在他小臂上写下一个地址：“乐队街613号福音修道院。”
他嘱咐道：“待会上车之后，你告诉司机目的地是乐队街123号炫彩真实音像店，接下来的路程需要你下车自己走过去。这个地址是一个安全屋，你到了那边，自然有人保护你。”
说完，他取出一只银质的小巧口哨，抵在唇边吹了一下。
银哨发出低沉嘹亮的呼唤。报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两手呆呆放在脸上，都忘记了继续哭泣。
他们相对无言，等待了一分钟，就听见一阵隆隆的车辆碾压路面声，伴随着吵闹的重金属摇滚乐从驾驶室飞出，以及司机鬼哭狼嚎的天籁之音。直到司机不经意朝外一瞥，看见了桥下伫立等候的苏尔特，手上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头直直朝他们闯来，然后才想起这时应该刹车，急忙一脚将刹车踩到底，车辆上下弹动了两下，才贴着脸停稳。
司机，一个白得过分的年轻男子，伸出他惨白的右手，从驾驶室窗内朝他们挥了挥。
车窗开着一条缝，原封不动将他热情洋溢的问候传达出来：“嘿老伙计！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苏尔特眉心抽搐了一下，“如果你下次能记得提前刹车，就更好了。”
男子拿起驾驶室挂着的毛巾擦汗：“嗨哥们，谁说不是呢，可我还在学习啊……”
“你学了几百年了。”苏尔特毫不客气拉开那辆车后座车门，把震惊的报童塞进去，“小心点，这是个人类小孩，经不起你的颠簸。”
男子转过身，盯着报童看了一会，把后者的脸色看得越来越白。男子看完之后点点头，仿佛他是个稀奇物件似的。
苏尔特认为没什么好对男孩交代的，正要关上车门，报童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等等！先生，这是什么车？我，我要去哪？”
这辆车的外形其实不算奇特，假如以一辆四轮马车的标准去衡量的话。它后半部分是高耸的方形黑色车厢，两侧开着窗，都装上了窗帘，在久远的前纪元中世纪，夫人小姐们可以在路途中拉开窗帘欣赏风景。
可这是一辆电能驱动的新时代出租车。前半部分，包括驾驶室在内，则是老式火车头一般的造型，整辆车的前后部分仿佛是拼接起来的。
苏尔特抱怨说：“是啊，卡门.贝尔少爷的车辆审美向来都很糟糕。不过放心，这趟冥界出租车绝对安全，没有什么怪物能追踪它。考虑到你可能会抵触亡灵，我才叫了他来。放心，他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为了显示自己的友好，卡门还配合地鸣了下喇叭。
报童看着卡门那惨白的脸庞，咧出一嘴尖牙的“和善”笑容，忍不住颤巍巍问：“那他是什么？”
“血族。”苏尔特理所当然答道，随后关上了车门。
报童绝望地缩在座位上，车内的陈设倒是和出租车别无二致。卡门清了清嗓子，一脚踩下油门的同时，右手扳动仪表盘上一个播放按钮，字正腔圆的播音女声说道：“上车的乘客请系好安全带，我们的列车即将出发，请把好扶手，您的目的地很快到达！”
出租车轰然启动，嗖一下消失在了苏尔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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