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疏影苑内,黎清雨对镜理妆,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昨夜廊下那一幕,终究是扰了她的清梦。
陆今野那副醉醺醺的轻佻模样,以及那句小美人儿,像一根细小的芒刺,扎在心头,虽不致命,却让人极不舒服。
她用冷水敷了面,力图让神色恢复往日的沉静。无论如何,不能有一丝松懈,尤其是在这立足未稳之时。
用过早膳,她便由豆蔻陪着,往老夫人的慈安院去。今日黎清雨给了姑娘们休沐,接连几日上课,也是疲乏。
踏入慈安院,暖融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与室外清冽的秋晨形成对比。花厅内,陆老夫人已端坐在罗汉床上,正与侍立一旁的赵嬷嬷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
陆二夫人也已到了,正亲手为老夫人布着一碟精致的点心。
黎清雨上前,依礼问安:“清雨给老夫人请安,蓉姨安好。”
老夫人见到她,笑容更深了些,招手让她近前:“好孩子,快起来。这几日辛苦你了,若是有何需要,尽管说与你蓉姨。” 话语间满是赞赏。
黎清雨微微垂首,谦逊道:“老夫人过誉了,是姑娘们聪慧肯学,清雨不敢居功。”
“诶,过谦了。”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身旁的绣墩上坐下,细细问起昨日授课的细节,对哪位姑娘反应如何,功课进度怎样,显得十分关切。
黎清雨一一谨慎作答,言辞得体,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贬低学生,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陆二夫人在一旁听着,面上也颇有光彩。
正说着话,只听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小丫鬟的通传:“二公子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帘栊一挑,一个身影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正是陆今野。
他今日一身墨绿色暗云纹锦袍,头发用玉冠束起,倒是比昨夜那醉醺醺的模样齐整了许多。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眼底带着宿醉未消的疲惫与血丝,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和些许不耐。
显然,这清晨的请安于他而言,并非情愿,只是不得不履行的规矩。
他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对着老夫人随意地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刚起身不久的沙哑慵懒:“祖母安好。”
目光甚至未曾扫过一旁的陆二夫人和黎清雨,仿佛她们只是屋里的两件摆设。
老夫人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嗔怪道:“瞧瞧你,这又是在哪里胡闹到深更半夜?一身酒气怕是还没散干净!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知爱惜身子!”
话虽如此,还是示意丫鬟给他看座。
陆今野浑不在意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懒洋洋地回道:“没去哪儿,不过是几个友人小聚,多喝了两杯罢了。祖母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你有数?你有数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老夫人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一旁静坐不语的黎清雨,脸上又重新堆起笑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陆今野道:“对了,今野,你来得正好。这位就是你二婶家的侄女,黎清雨黎先生,学问极好,如今在府里教导你妹妹们。你这几日归府时辰不定,怕是还没见过。”
此言一出,陆今野因着倦怠和不耐烦而半眯着的眼眸,倏地睁开了些。他的目光清晰地落在了黎清雨身上。
昨夜月光下那个模糊而清冷的青色身影,此刻在明亮的晨光中,与眼前这个端坐在祖母身旁,穿着淡雅,眉目沉静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她!
刹那间,昨夜所有的画面涌入脑海,廊下独立的清瘦身影,转头时那冰冷嫌恶的眼神,避开他触碰时敏捷的动作,以及那句如同寒冰坠地的“公子请自重”!
他当时只当是个性子烈的丫鬟,却万万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就是黎清雨!
一股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恼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升腾而起的不屑和鄙夷。
哦,原来是来投奔亲戚、打秋风的穷酸小姐。怪不得昨日那般清高模样,想必是自觉身份不同寻常丫鬟,端着架子呢。
既是寄人篱下,靠着陆府吃饭,却还敢给他陆二公子脸色看?真是可笑至极!
他心中瞬间给黎清雨定了性,那因昨夜之事而产生的一丝细微异样感,也立刻被这种强烈的偏见所覆盖。
陆今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混合着嘲讽和敷衍的笑容,目光在黎清雨身上一扫而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对着老夫人的方向,懒散地应道:“哦……黎先生啊,见过了。”
语气平淡无波,甚至连基本的拱手礼都欠奉。
黎清雨将他这一系列的反应尽收眼底。从他初时的恍然,到瞬间转变的不屑与傲慢,再到那敷衍至极的问候,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晰地印证了她对此人的判断:顽劣不堪,目中无人,且心胸狭隘。
昨夜之事,他非但毫无歉意,反而因得知她的身份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流露出轻视。
也好。黎清雨心中冷笑。如此泾渭分明,倒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她本就不欲与这等纨绔子弟有任何交集。
于是,在陆今野那声敷衍的见过之后,她站起身,依着礼数,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福礼,声音平静无波:“清雨见过二公子。”
之后,她便重新落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那份尴尬而又微妙的气氛之外。
老夫人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尤其是自己孙子那副傲慢无礼的样子,让她心中很是不悦。
但她并未点破,反而生出另一种心思。年轻人嘛,初次见面有些误会龃龉也是常事,多接触接触,或许就好了。她可是铁了心要撮合这对的。
于是,老夫人脸上笑容不变,像是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一般,对陆今野道:“今野啊,你今日若无事,正好替祖母尽尽地主之谊。黎先生初来乍到,对府里还不熟悉,你二婶忙府中之事,你带她到园子里逛逛,认认路,也熟悉熟悉陆府。”
此话一出,黎清雨和陆今野俱是一怔。
黎清雨心下微沉,立刻想要婉拒:“老夫人,不必劳烦二公子了,清雨自己……”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今野打断了。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对着老夫人扯出一个笑容,语气爽快得近乎夸张:“祖母有命,孙儿岂敢不从?正好孙儿也要去园子里透透气。黎先生,请吧?”
他嘴上应得痛快,但那眼神里的不耐和敷衍,几乎要溢出来。
老夫人只当没看见,笑眯眯地点头:“好,好,去吧。园子里秋色正好呢。”
黎清雨见事已至此,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只得起身,向老夫人和二夫人行礼告退。
陆今野早已率先转身,朝门外走去。
两人前后走出慈安院温暖的厅堂,踏入秋日清冷的空气中。方才在屋内的那点虚假的应酬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果然,刚一出院门,绕过影壁,确定身后无人跟随,陆今野便立刻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礼节性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懒散和傲慢。
他上下打量了黎清雨一眼,目光在她那身素净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道:“黎清雨?”
他拖长了语调,“园子就在那边,你自己随便逛吧。该怎么走,问问路上的丫鬟婆子便是。我还有约,恕不奉陪了。”
说完,根本不待黎清雨有任何反应,便径自转过身,朝着与花园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离去。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很快就消失在了廊庑的拐角处。
空气仿佛都因他这突如其来,近乎无礼的举动而凝滞了一瞬。
黎清雨独自站在原地,秋风吹拂着她的裙角,搅乱发丝,带来丝丝凉意。她看着陆今野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或愤怒的表情,反而几不可察地缓缓松了一口气。
乐得清静。
与其勉强与这等人物虚与委蛇,不如独自一人来得自在。他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疏远,正合她意。
她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那片层林尽染的陆府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开阔。
既然出来了,便趁此机会,好好熟悉一下这陆府的环境吧。寄人篱下,多一分了解,便多一分安稳。
于是,她不再犹豫,迈开步子,独自一人踏入了那片秋色之中。
她没有漫无目的地乱走,而是沿着一条看似主要的小径,不疾不徐地前行。
目光看似欣赏着沿途的景致,那如火如荼的枫叶,傲霜绽放的秋菊,碧波荡漾的池水,实则却在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的路径、岔口、关键的建筑物,可能的岗哨或仆役时常经过的地方。
她走过九曲回廊,记下每个转角通向何处。穿过月洞门,留意门楣上的题字,以区分不同的院落区域。
甚至在假山旁驻足,看似观赏嶙峋的怪石,实则将假山内部的通道结构默默记在心里。
每一步,她都走得从容淡定,宛如真正在欣赏园景。但她的脑海中,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舆图在缓缓铺开,一笔一画地勾勒出这座深宅大院的格局。
何处可通外院,何处靠近角门,何处人迹罕至,何处是各位主子的居所……这些信息,或许眼下无用,但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有需要独立行动、甚至……不得不悄然离去的时候呢?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秋日的园子很美,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寂寥。黎清雨独自漫步其间,身影纤细而孤单,却又透着一股异常的坚韧和清醒。
她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府邸之下,暗流涌动。而她要做的,便是在这漩涡中,为自己寻得一方可以立足的安全孤岛。
至于那位傲慢的二公子,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彼此两不相干,最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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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遇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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