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蛮蛮从高台一跃而下，下意识朝玄猫飞去。
他直觉，这只玄猫的出现会解答他所有的疑问。
然而与此同时，台下众人本来平静愉悦的面庞在怔愣一下后，忽的狰狞起来，牙齿嗞裂，喉咙中发出“嘶嘶”的怒吼。
台上，拱手而立的巫贤缓缓抬头，颈椎由弯曲一格格的直立，直到整张面孔暴露在日光里。
苍老腐朽，每一道皱纹都僵硬着，像是被拙劣的刀刻，不符合常理的朝四面八方扭曲、纵横，完全不见了之前的慈祥模样。
一双浑浊的眼睛掩藏深凹眼眶形成的浓重阴影里，深潭般直直的盯着台下的异象，忽的张口——
“杀、了、它——”
下一刻，台下众人仿佛被操控的傀儡，蓦的伸直胳膊，径直朝那玄猫扑去。
“杀！”
“杀！”
“杀！”
…… ……
无数人麻木的重复着，瞬间“杀”字响彻云霄。
“不要——”苗蛮蛮大声喊道。
但他到底距离祭场中央太远，饶是半空中挥袖施力也鞭长莫及。
入目处，无数的“人”僵直着脖颈，顿挫着，朝中央围合聚拢。十几个的巫祭越过众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手拿鼓棒，齐齐砸向玄猫。
苗蛮蛮暗中心急，而那玄猫四脚趴在水缸边缘，一直死死的盯着苗蛮蛮，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跑，跑呀！”苗蛮蛮大吼。
在他眼中，棍棒慢动作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即将砸到玄猫身上时，一直不动声色的玄猫猫脸上才划过一丝不屑。
苗蛮蛮甚至看到它翻了个白眼。
苗蛮蛮：……
玄猫后退蹬地，矫健的身姿一跃而下。
下一刻，“砰”的一声，数十只鼓棒同时砸下，偌大的水缸裂出无数裂痕。
几道大的裂痕迅速蔓延而下。
“呼哧”一声，整个水缸四分五裂，集满的河水喷涌泄出。
那玄猫也不着急躲避，反而四脚着地，仰首挺胸的立在水洼边缘，仰头静静看着苗蛮蛮从天而降。中途，甚至害怕脏水染湿了它的脚脚，一脸嫌弃的朝后挪了几步。
结果，被从天而降，没有预估好降落地点的苗蛮蛮一脚踏在水洼最深处，溅了一脸水。
玄猫：……
苗蛮蛮看着猫咪面无表情的脸，直觉它在骂人，而且骂的还挺脏。
只是，毕竟自己有错在先，苗蛮蛮抓着头皮，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那个猫兄，额，也可能是猫妹子，对不起了啊——”
然后，那猫脸似乎更臭了。
苗蛮蛮尬笑：嘿嘿嘿嘿。
然后，看到那玄猫竟然没有多和他计较，琉璃般的眼珠转向水洼。
一开始苗蛮蛮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脑袋问号。
玄猫恨铁不成钢的盯了他一眼后，才发觉它在示意他往水洼里看。
水洼？水里能有什么？这么想着，苗蛮蛮低头。
倾泻而出的河水无法被祭场的泥土迅速吸收，蔓延成一尺见方的浅水潭，横在地面，宛若天然形成的一面镜子。
这一看不得了，苗蛮蛮瞬间起了一身鸡皮。
“镜子”边缘，倒映出的族民四肢残缺，露出的头颅腐化为白骨，有什么东西在空洞的眼眶中扭曲爬行。衣衫像是被刀剑砍伐，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到处可见干涸的血液。
草鞋倒穿，蓑衣倒背的祭祝失去头颅，本来手中持着的刀枪狠狠的扎入自己的胸膛，深可见骨。
苗蛮蛮惊愕抬头，却看到“镜”中已死之人完好的站在自己眼前，头戴银饰，盛装出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一开始，苗蛮蛮还觉得这笑容温馨，眼下，只剩下了诡异。
越看越可怕，越看越惊悚。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沉闷的痛在他心里慢慢苏醒。
苗蛮蛮低下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一袭红色嫁衣，肤白如雪，气质宛如一副淡淡的水墨画，五官还未长开，猛一看会可能会混淆男女，但像是最好的画师精心描摹，已然能够窥见未来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苗蛮蛮内心感慨万千——
蝴蝶妈妈啊，如斯美人，夫复何求。他定是要以十万高山为聘，只为博美人一笑。
只是——
这人是谁啊？？？！！！
苗蛮蛮咧了咧嘴，“镜”中人也跟着咧嘴，一对小虎牙露出，少年人顽劣的本性瞬间打破了人淡如菊的美人气质。
苗蛮蛮：……
原来如斯美人，竟然就是本大巫我呀！
缺失的记忆如洪水倾泻般喷涌而来。
苗蛮蛮记起，原来他已经死了。借尸还魂到了一个鬼嫁的新娘身上，而原主就是镜中的美人。
此时的他身体不知在何处，但灵魂却陷入庙中那少女为他编织的幻想里。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呢。
因为事实上，上一世的他早在混入庆祝的人群中时就已经被灌醉。
他没能束发，也没有在万众瞩目中登上祭天台。
当他骤然惊醒时，迎接他的只有寨烧族灭的消息。
前世，他无数次的想要改写这段惨剧，最终走火入魔，身死魂灭。而今生，这段记忆像是禁忌，他不敢再触及。
太痛了，实在太痛了。
可痛到极致，怎么心里却没有一点感觉呢？苗蛮蛮竟苦笑出声。
不知何时，以苗蛮蛮为中心，周围的一切骤然改变。
乌云席卷，挡住了日光。电闪雷鸣，黑压压的天压下来。天地交界处隐隐有血光。
狂风呼啸，一切宛若末世之兆。
欢庆的芦笙，欢快的鼓乐随风而逝，整个寨子渐渐显出本来的模样。
刀山火海，尸横遍野。
半空中飘落的花瓣变成焚烬的纸钱。远方红绸装扮的枫木流出血脓。
无数的乌鸦“呜哇”“呜哇”的惨叫着徘徊在腐尸之上。
伴随着乌鸦叫声的，是不知何处飘来苗家的招魂曲——
“一探亡者往西行，阎魔一到不容情。堂前丢下儿与女，哭断愁肠人断魂。”
“山崩哪怕千年树，船开哪顾岸头人。死了死了真死了，千年万载回不成。”
“在生人吃三寸土，黄土吃人万丈深。人人难免黄泉路，须知得钱买不成。”
…… ……
长歌当哭，哀泣如诉。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苗蛮蛮一个人。
上一世，梦醒时分，苗蛮蛮千百次的梦到寨子被攻陷后的场景，可眼前的景象比梦境里的更加可怕，更加残酷。
“对不起，对不起——”他再也撑不住，捂着脸缓缓蹲下。
在他身后，忽的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嘶鸣。
苗蛮蛮下意识回头，只见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一具干枯的尸体轰然站立，祂大概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身体，庞大的身躯微微晃动。
却是没有头的。
可即便如此，苗蛮蛮也一眼认出，那是和他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的阿依灵。
阿依灵并未死在苗寨被攻陷的那一场屠杀中，而是死在了大夏城外。
漫天大雪包裹住他的尸身，是苗蛮蛮徒步千里，将他背尸引魂回家。
毕竟，在苗人的意识中，苗家的人要落叶归根，即使死在异乡，尸体魂魄也要回家。
“阿依灵——”苗蛮蛮眼睛一亮，开口喊道，才发现声音暗哑撕裂，嗓子里一股腥气。
那尸身不晓得是否听懂了他的召唤，竟迈开右脚，使劲往前迈了一步。
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尸身脚下立刻荡起一层灰尘。
“阿依灵——”苗蛮蛮好似迷失了好久的孩童，终于见到了亲人，张开双臂试图迎上去。
即使阿依灵现在只是一具无头尸体，身上伤痕无数，形状可怕，苗蛮蛮也没有一点的嫌弃和害怕。
在他心里，阿依灵一直都是那个不爱说话，但是暗地里事事都为自己着想的大木头。
阿依灵活着的时候身高八丈，不知道是否是苗蛮蛮借尸还魂的原主稚嫩，现下觉得阿依灵更加高大。站在那里，好似将他彻底笼罩的铜墙铁壁。
然而，就在苗蛮蛮趔趄着迎上去，只差几步远时，他忽的听到细细密密的嬉笑声。
“嘻嘻——”
“哈哈——”
然后是怒吼和期期艾艾的哭泣声。
喜怒哀乐，混在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大，像是生长在地下的某种黑暗植物，试图破土而出。
耳边的招魂曲也变了语调。
“伤亡鬼骨成山积，鬼骨成山又成岭。”
“亡魂住地好凄冷，亡魂住所好荒凉。”
“阴风惨惨人心抖，冤魂怨魄实心伤。”
“月照雨打抛尸骨，腐烂不净变臭馊。”
…… ……
“嘻嘻——”
“哈哈——”
“呜呜——”
…… ……
下一刻，从无头尸身脖颈处忽的冒出一个小小的头颅。
那头颅光头扁脸，白脸黑目，只有两腮画着两坨红艳艳的腮红，像极了出生不久的婴儿，口中喃喃着，脖子越来越长，左看右瞟，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然后，从尸身空缺的脖颈处，又接二连三的挤出四个脑袋。
形状各异，表情不一，有的高兴，有的无知，有的怒气冲冲，有的默默哭泣。
五个脑袋聚在一起，拉长的脖颈宛若蛇身，蜿蜒着，四散开来。
“嘻嘻——”
“哈哈——”
“呜呜——”
…… ……
五个脑袋，五个想法，从而导致尸身左一步右一步，前一步后一步，反而寸步未移。
“这是五头伤亡鬼。”苗蛮蛮喃喃。
他曾听巫贤爷爷说过，苗疆曾经出过大英雄，也曾在五洲辉煌过，只不过最终没有抵过大夏，被迫隐居十万大山。
在几次大的迁徙中，苗疆族人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几乎每一次都有数不清的族人死于饥饿、坠崖、征战……
无法正常死亡的族人死前无亲人在旁，死后尸身得不到掩埋和祭拜，鬼魂会化为伤亡鬼，无法飞升到月亮上，和祖先在一起，只能日日夜夜游荡于山林河泽，沦为孤魂野鬼。
而这种鬼，一旦形成，是会害人的。
苗蛮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好死不死，一脚踩在干枯尸体的手上。
“咔吱”一声脆响，苗蛮蛮心道不好，抬眼望去，只见刚才还意见不一的五个头高高漂浮在空中，齐齐俯视着他。
“食物？”光头的婴孩歪头，口齿不清的喃喃。
“放屁，那是生魂！”黑脸的头怒气冲冲的呵斥道。
“好香，好香——”长着美女面庞的头抽着鼻子使劲嗅着，贪婪的咧开嘴，嘴角张开到耳边，口中尖牙密布。
“走开，那是我的！！！”另一个头吼道。
下一秒，五个头争先恐后的向苗蛮蛮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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