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举动着实给李够吓得不轻，他弹跳起身，护住指腹，不可置信地看着人。
方才若非他反应灵敏，一把甩开，还不知自己会遭受什么。
“你、你做什么？你摸我做甚？！”
李够鼓势质问，一面向后挪动，无奈方寸之地，挪无可挪。
他也不敢真挪。
席胭张了张唇，却不知说什么，瞳眸中一片茫然。
李够见人又犯起呆，一颗心方才安了安，无怪他惊天动地，那眼神流动太过可怕，如百年古井死水，一朝诡起狂澜，像是要……像是要吃了他。
李够原想用诸如轻薄、冒犯之词，想了一回，又觉不妥，显得他无甚用处，他虽不能拳脚相向，也非一个女子可以奈何。
仗着一点患难之情，便想恃之图报？他还失着忆呢，纵想重修旧好，也该助他恢复记忆，而不是乘人之危，意在乱来。他从前虽不是什么好，贵在知悔，她岂能如此扑身，坏他改心。
李够眼含怨怼，犹誓留清白的良家妇男，就差出言怒斥眼前登徒。
席胭任他荒唐脑补，翻出失手的棍棒，重新固定一回。抬目，盯着人，意思分明——正事要紧，接着来。
然未料想，那少爷竟是撅气不肯配合。
席胭也不废言，起身掠过他，径向壁角去。搜搜刮刮从旮旯石隙下挑起一条蜈蚣。
李够一时缓不下脸面，故而逞气。你想胡来便胡来，你想正气便正气？他扬着头儿不作搭理，余光瞥见人动，起初他甚不在意，待见人朝壁角去，弯着身子翻翻弄弄，他就觉出不妙来。
方要退身提防，一条红褐玩意儿就抢先怼他眼皮下，一对触角几要戳着他，弯弯钩钩、密密麻麻的脚足仿佛一瞬就要爬上他身。
他登时尖吼，仓皇逃避间险些绊摔一交，无措狼狈之极。
“它吃蚯蚓、虫子，喜肉食，”席胭转目对人，面无表情，声无起伏，“你不听话，便把它放你身上，吃你。”
席胭原以为眼前少爷会气急败坏，一面害怕狂跳，一面破口骂她，甚至会不管不顾、豁出一切不要给她一拳头。
想过万种可能，独未想过眼前这种。
少爷缩肩抱膝，受惊不浅，一头顾忌蜈蚣，一头惊惶四顾。洞就这么大，他一高身男子，显得无处可逃，仿佛身临万丈悬崖，既畏后，又怕前。
听见她威胁，一双眸子尾孤震颤，眉宇沉着，直直盯住她。
他气极了。
席胭想。
不然如何红着一双眼睛？他又不是兔子。
将死掉的蜈蚣尽力抛远，席胭持棍走过去，垂眼，平静开口：“无妨，不想出去便留在这里。”
李够脸儿撇向一旁。
哼！留在这里，谅他也无这个胆子。她心中定然是如此作想。
板着脸儿故作言语给谁看？
真是可恶之极。
短短两三日，他半辈子的气都要受完了。
思及此，李够再抑不住，霍然起身：“你拿虫子吓唬少爷，算什么好……算什么好妇人！不讲半分道理，分明你非礼在先。勿要与我说从前关系，本少爷失忆了，不记得了，你要摸要碰便去找他，管你找前找后，找不到今日的本少爷头上。”
席胭烦了，既然不能将眼前高身大影一棒打成倒翁……
砰砰——
闷闷两声动响。
李够傻了眼。
席胭顶着撞红的额头，两眼发黑对着人，又猛然一弯身。
吓得李够见鬼也似地闪肩后撤：“你……”
你不出来。他只觉满腹怒气、怨气皆发作不得，撑得他上下不是。
有病。
腹诽尚觉不足以表，李够又对着差些直不起身的人：“有病。”
一场内乱了毕，李够依旧老老实实、无可奈何地于下首撑扶。洞口再无遮挡，席胭费上好一番功夫才将颈上绳圈套牢木桩。
脱身在即。
李够肩颈酸楚无比，他一面揉儿，一面仰着眼儿。
耳鸣目眩，四肢坠堕，席胭还能凭绳攀爬，全赖一口Ⅰ活气死撑。
李够仰望步步欲坠的人，心中不无担忧，若再摔下一遭，怕是短时难起且有晕厥之险。
虑及此，他忍不住出声：“你、你小心些，万不要再摔下来。”
你若摔下来，少爷岂可独走？良心必是过不去。
那他不摔，也等是摔了。
登徒你可撑住。
席胭连回言力气也无，漫漫壁途，她方觉自己是一筋疲力尽、勤恳上爬的蜗牛，不想好容易爬出坑口，瞬变作一只探首探脑的地鼠。
两个手持棍棒哇哇乱叫看见她冒首便下意识扬棍扑奔的人……
席胭甚至怀疑他们玩过某种与此景极为相似的游戏。
棍棒之下，“地鼠”未躲，更未愣首等捶，于二人趋近之际，倏地提残气，跃乏身，连滚带爬出洞。
拼着一口气，一把关抱住二人腿骨，为另一只“地鼠”争取出洞之机。
那青壮两汉哪里能料？当即身躯扑晃，险些连带着席胭一道栽入洞坑。
底下翘首的李地鼠听得动静，立时握绳蹬身。那隐隐现现的衣色、那听之便教他气性大作的嗓音，李够百分断定洞外忽至的两人便是此前算计他们的大胆小人。
敢去而复返！
送上洞来！
忘却疲乏与饥肠，李够全然化恨愤为气力，如一只山间野猴儿，窜身出洞，盯住两个坏囚，猛扑过去，扑势凶蛮，就差跃人头首上抓挠。
那二人将将挣脱席胭之束，紧跟又遭此突袭，根本不及反应，身腰一踉，被人扯脖拖翻在地，未来得及语出一句齐整，便被一双有力手掌接连塞入空洞。
坠——
“砰嗵”、“砰嗵”
李够气喘吁吁，居高临下。
“上来。”他道。
两个坏心货儿不但行欺耄老，贪图他财，更贼心不改，向他二人施行报复。背后下手！那个不知漏去哪方的老妇可是结结实实地阴他一手。他一招不慎，以至晕头转向，昏头黑地。
他一时气恼上头，推这二人入洞，然岂有如此轻易了结之理。
底下二人抱头跌身，惶惶摇首。
“不上？”李够挂了草屑的剑眉上挑，“有绳不上……”
他屈一膝，“那便自寻他法。”
语罢，利落抽绳出洞。
一人手眼飞快，当即拽住绳尾，迭声：“要上，自是要上。都是误会……”
误会？
李够懒费唇舌，手内使力。
那人随着拽力，胸膛贴擦壁土：“适才是误会，我兄弟来此原是要解救二位，只一见之下慌乱了，断无再行加害之意。”
另一人忙忙跟口附和。
李够面色稍霁，心下却思量：此二人惯于赖行作恶，不可轻巧容过，然此去城数里，羊肠山路，如何保其安生？不若先佯作宽宥，抛下一饵，日后再惩不晚。
计已定，李够对下开口：“你弟兄二人好运。这底下无削尖的木锥，否则掉下去，上得来？”
“是是……”二人悻悻低附，谁脑子是傻的，听不出其间含意。
“手脚不缺，又年青力壮，不拘做甚买卖，强不过行欺一道？”李够言出缓和，循循以善诱，“设心谋银，反受其殃，何苦放着正经路途不要？”
底下二人似有满腹酸苦，话及此，还有个不告的？当下放膝跪倒——
“不必多言。”
李够见状，一口截住，“我知你兄弟苦衷在心，用计行欺，绝非本意。”
他既已言不由衷，可不想再听什么昧着良心的假言假语。平白扰了耳，激出他恼来，可不知如何收场。
“承家父恩，鄙人府上略有资财，”李够无耐心言来语去，索性简言直明，“你二人若有改心，他日便来城中相寻，随问谁，无不知我李家府邸。倘来，少爷便予你二人经营本钱，只当行善，日后莫要再行此道。”
那两人闻听此言，把眼儿相对。他二人既行此道，城中富贵，自免不得打听分明，李字门姓的无疑是一方财主，府老爷虽是悭吝，可宅中少爷是个挥金如土，潇洒使钱的主儿。
观上方俯首之人，虽衣襟褶皱，形容狼狈，然掩不住姿容俊美，通身气度，一观即知是富养子弟。今日回返，原就是要图谋赎财，便宜山贼，不如己吞，长久傍身，强过一朝险财。只是存了一腹心计，哪想天假其便，一分未用，满盘皆赢，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二人不胜欢喜，一面极出涕零苦语，一面千恩万谢，口呼“恩人”不绝。
李够离了陷坑好一路，还不时暗骂那两个鸡窃狗盗之徒。
恩人？
少爷可当你们是仇人。
胸膛里一对贪心，不怕你们不来。来，两筐篓鸡蛋必先磕为敬，权作见面之“礼”。
他这方还有气力想着届时全府设木樨全宴，席胭却是气虚浮力，晕晕颤颤，踉跄间直要扑地。
李够回首，见人撑棍佝腰，样态直似老媪拄拐，两腿儿打颤，老气频喘……
眼望间，“老媪”歪歪斜斜劈开草丛，踏身入内。李够略一抬眼，十几步外灌草稀长处有一不知名树木，累挂满枝不知名青果。
看着就酸牙口。
席胭哪里顾得这许多，她又饥又渴，几要人魂分体，再不食些东西，饮些水流，饿死鬼非她莫属。
树果想来不至成熟，离地悬高，挂枝又挂得紧。扑打半晌，扑不下一个。
仰树喘息……
她万难扑就之果，忽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薅落。
“这果子可未熟，”李够把玩片刻，怼她眼前，“不害酸，你就吃。”
席胭接过来便往口中送，咯嘣一咬，口津酸冒，牙齿随即涩倒，忍咽下去，激得胃肠一抖。
李够看人蹙眉苦脸、几欲作呕的模样，看热闹似，看出了乐意。
他一抬手：“吃吃看这个。”
席胭忍着酸牙，随声抬眼，见李够指间拈着一颗圆润，不知哪处摘来，形似番茄，色非嫣红……
看着也不至成熟……
李够见她半天不接，一回手干脆咬入自己口中。
不吃罢。
席胭见其吃得香甜，无奈她唇口满涩，惧咬青青之果。转而寻觅山水，几番踏径摸索，终闻涧碧水声，流流潺缓。
席胭大喜，步足扑赶，山风引诱之下，蓦地又闻一股焦香。
这下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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