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够下凡尘一般莅临小院，一下轿，打眼便见鸡笼前的……妇人。
风言风语里，自己便是勾搭了她？
李够不信。
他绝非这等随便之人！
奈何，县中人皆是如此说法，不说身后这些捕点风就当影儿口舌子寂寞的闲人，他老爹，他那高龄暴躁的亲爹唾沫星子里竟也是斩钉截铁。
至于为何动口不动手……
李够又想骂人。
他压根没来得及屁受家法，便砰当一声！一头撞上门板，撞得失了忆。
他不信！
简直比他调戏寡妇还要匪夷所思。
一堵大门有何能耐？竟能害他失忆？
小厮庆喜瞥眼自家少爷的傲眉臭脸，心道：早两月，您可不是这么又拧又摆的。
外面传的不着调；老爷打骂纯是看他不顺；身边的两个小奴才更不必说，那是屈于老主子淫威的狗腿。
怎么着，您今日还不是来了？
莫要不信，庆喜瞄着人拧成嫌弃的眉眼，就是卸了咱府宅的大门，您哪，也是这样儿的人。
李够亲眼见了人，满心里郁闷。
这个活顶了鸡窝的邋遢妇人有何能耐？竟引得他操守丧尽，名声堕地？
庆喜滴溜向身旁瞟一眼，他家主子竟流露出看他时才会现出的眼神：一种恨不得踹去九霄外的……深深的嫌弃。
见异思迁！
庆喜不敢骂出来。
三个月的情意爱语，一朝全喂了狗。
撞门撞门，本性难撞。
可怜的文娘子，
自己再不出口，这少爷转脸就得走。
“文娥。”他凑上脸，“少爷从前都如此称唤文娘子。”
李够立时扫眼身旁狗腿，眉目简直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怪腔怪调！？”
简直轻浮！
孟浪！
光天化日下的登徒子！
庆喜一晒，腹诽：
您这会儿知道是怪腔怪调了？搁从前，您可没有直呼哪个娘子芳名的。
文娘子是头一个。
庆喜看过去，时隔七日，文娘子总算见着了忘情郎。然闲言碎语最是伤人，众目之下，她不能望来一眼，也不忍躲身房屋，只把眼盯着鸡笼。一只跳脚跑出，她恍若未见，文娘子此时该是多么不知所措，多么伤心而又慌……乱……
庆喜突地卡了心，傻了眼。
被抛弃的文娘子在……在追鸡？！！
“咕咕咕”母鸡要自由，“吭哧哧”主人要关它。一踮菜，二越田，鸡夺墙根一路贴逃。一只炸毛咯叫在前，一人奋身追逃在后，不多时，母鸡前后无门欲飞院墙，然翅短，不可高飞……最终脖颈遭扼。
残挣两下，偃旗息鼓。
文娘子一手提拎，得胜归来。她目不斜视，无视鸡毛与看客，打开笼，塞进去，砰一声闷关。
庆喜懵一跳，顿生被拒门外之感。
地下搁摆的鸡蛋于追逃之乱中不幸崩身一颗，文娘子一掌抓握其余完好，接着在庆喜大眼眶注视下，吸溜一声，蛋壳内碎身的蛋液，入了喉口。
“……”
文娘子情伤深重啊！
他还要探一探自家主子脸色么？不不，他根本无需费此眼目——“罪魁祸首”一个甩身，万钧一坐，轿底差些教他蹬穿。
走走走走走！
这就走。
主不留，客速滚。
“我的亲爹亲娘们，”庆喜一手护轿迈步，一口冲着挡道的闲人，“回家去罢。有这闲时功夫多耕耕地、多织织布，得了钱，饭台上多摆上两碗碟，不愁没看头没嚼头。”
“谁似你，有主子的一口肉汤喝。”
一人退身不忘呛口。
“刘二嫂，”庆喜一脚踩上巷道，回首哈哈，“怪道数你瘦哩。”
“嘿你这没好舌的跟腿囚货……”
庆喜脚步溜溜，耳朵还听着，闻声低哼：“我没好舌？我没好舌你也没好舌。”
哼！
你们都没好舌。
“停轿！停轿停轿停停停！！！”
方出枸水巷的烂泥道，轿里的主便砰砰砰的耐不住了。
抬轿小厮止步。
李够刷地掀帘冲身，奔前疾走，走出一段儿又冲将回来：“庆喜！”
他瞪着眼，“你给少爷透句实话，不实诚回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那个、那个文娘子……她，我与她……这些人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庆喜各望一眼左右，有话不能回去问？大街上要吃了他。
打断他的腿？
老爷的话您学得倒是顺口。
实话？！要不是怕飞身躺街，他真想一口唾沫骂骂眼前这个又浮又浪的登徒少爷！文娘子都刺激成那模样了，温柔性儿没了，命也撇过不要一回，他还问得出口？！
哦，他想起来，少爷失忆了。
真失忆了。
巧不巧的，独独忘了与文娘子的三个月。庆喜想，可能是才撞了一下，要是没晕，往里可有门等着，一路撞至房中，管保二十二年全忘光了。
“少爷，”他真诚着眼目，“您想一想您真对文娘子没半分印象？失忆这三月不算，再往前呢？”
李够不用想。
他有印象。
踢开这三月，记忆里他对那个邋遢妇人真有半分不正经心思。
李够气不动了。
庆喜一旁揭帘候立，不多时，一张泄了气的脸孔投进。
很好。
狗腿得保。
“走着！”他招呼着抬轿小厮。
“她不爱干净！”
方行半步脚程，轿里传来忍无可忍的一句。
庆喜回想院中所见：“文娘子从前不这般。”
托您的福嘞。
“她知福不知福，男人找上门，还不理睬哩。”
门首还罗着两只看闹的雀。
“一个寡妇，哪里来活着的男人？”
“哪里来？偷的不是。”
雀喳喳地凑脑戏笑。
两只雀可大胆，不怕人，瞅见主人家出来，通不惊，通不跳，叽喳地竟往人腿边贴：“文娘子，这是要出去？”
席胭锁上门，转身即走。
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一只雀紧跟人脚追踮几步，扭头向同伴喳叫：“不理人？她如今脸盘大了。”
来此三日，席胭首踏院门。一如置身景区，闻名游览这座保存最为完整的古代县城；一如置身影视现场，扮演着人憎狗嫌的游行犯人。
席胭有种不真实。
啪！
像磕蛋的碗，一只蛋液打上“碗”身，接着，一股脑儿拥挤跳跃，没一会儿便积了满。
她觉得真实了。
席胭举手接住两颗。
“碗”满了还打。打不进，还骂骂咧咧。
一位，两位，三位……
席胭左右看视挽着篮子的“鸡蛋大户们”。
“看甚看？”鸡蛋没了，一人改砸绿菜，“你看男汉也是这般眼儿？”
“她有巧手，画得一双好眼。不好生守着自家死去汉子的寡，反抹厚脸皮勾刮有主的男人！”
“今日这模样，又装得哪条哪街的可怜劲儿？”
像装菜的篮，没一会儿又装得满。
席胭“出门买菜”，清底甩卖，量大不要钱。她返身得菜而归。
“回去好生守着吧！”
“假心肠守不得真寡。”
“小贩”还在吆喝。
她不为所动。买多容易坏，不新鲜。
席胭回院将半路得来的鸡蛋补上，注目陶罐内铺底的一层，起身择菜洗净，热水里咕噜噜涮成软烂。一箸子猛捞，塞嘴滚烫，一个手抖箸打落。看着浮身菜河的筷尸，席胭插手就进，兜揽水草一般欲捞菜起，毫无意外，自作自受地烫了手。
她一路甩，一路插进半桶井凉里。
锅热头热，席胭决定先各自晾一晾。月色冒头，席胭摇井打得浴盆满凉。炎炎暑夏，已至极限，她终于打开衣箱，取出上层一套。再不洗，便可堪比馊瓜残羹，招蝇！
关门闭户，席胭卷袖露腿，躺在凉席上摇凉。
原谅她们。
今日打碎的鸡蛋因她们而得以补全。
席胭扇覆脸孔，闭眸决定不与一般见识。翻身……平躺……右翻身……左平躺……左翻——翻身坐起。
摸一把颈汗，席胭抹袖抹腿下榻，扯过外衣就推门疾行。净了没多久的裙底鞋身泥污又沾。
巷深街静，她不睡，她一头热脑扎身疾冲。到得受气现场，席胭气目左右，不忿天昏地暗，唯悔白日唇舌僵化。
她已忘记“小贩”长相。
打更的梆子敲得她醒。席胭游荡回院，拖步栽床。合上眼，扯一角薄衾护脐。小腿忽感隐隐绕物，犹蜗牛蜿蜒留迹……
席胭眼皮陡然惊开，一骨碌起腰甩腿逃身跳床。
她激荡着心，视着榻席上昏黑游爬的长条，忽听低声窃笑，窗外有眼！她一把甩开门板，窗下鬼祟屈身的二人一听一见间拔腿要跑——
打蛇打七寸。
席胭气性上顶，折回房间稳准狠下手擒拿，随后制着“武器”追出房间。追至院半，当场吓晕一人，另一人尖叫着夺步，下刻即遭身后“软绳”勒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拿开！！拿开拿开！！快拿开！！！”来人惨声高喊，嘶叫挣扎。
几番挣得“软绳”移位，擦挨唇畔。来人懵“唔”一音，随即爆发狂喊：
“啊————————”
来人拼着残命不住踮高脚尖，没口地只顾哭嚎哀求：“文娘子……文姐姐……唔……文娘娘——娘————”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啊！！！放过我，求求你放了我啊！！！！！！”
一通一通撕心裂肺堪比半夜劈雷的动响，引得鸡躁动，狗狂吠，邻院出人语。
席胭不多为难，气出即收。
“受气之人”命保，当即连滚带爬。人在前面冲，魂在后面追。
席胭打起半桶井水，拎至躺地之人身侧，照着人面尽数浇下。
见人湿着面额转醒，她弯身采过一旁扎结的布袋，脱手扔人肚腹上。
逃过“绳”勒之人茫茫然挺着脖子看一眼，待看清何物，瞬间像遭了电击的鱼抽搐着乱挥乱踢，一面激灵惊叫，一面爬身要逃。
席胭目视趔趄而起的背影，下望一眼，俯身薅起布袋向人抡抛去——
一道弧线之后，被人下意识接怀：“啊——”短促慌叫声中，布袋来回倒手颠倒，扔又不敢扔，拿又不敢拿，慌慌乱乱中一个绊脚，摔出院阶。仅消片时，人便拔身而起，一点拖泥带水也无地消失院门。
巷口墙根底下窝着一人，双目四望着抽噎，见有人影向她奔来，当下哭嚎出声：
“小春，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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