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捕如何轻易放人？”
郎莺转肩，面向身后。
李够帷帽负手，显出漫不经心：“本少爷只是觉得那三人不像是有悔悟之心，郎捕可信，不上两日，必当复形。”
郎莺一笑直视：“悔悟之心，那三人无有，李少爷可有？”
“……自然是有。”
他理直气壮，“不过郎捕此话何意？”对方言间显有讽嘲，“本少爷即便行止浮浪，也是个人品性，两厢情愿，可不曾行过害人违律之事，当不住郎捕一句悔悟。”
那三是何为人，李够十分不忿与之沦为一丘之貉。他虽不是万万分好男子，也决非那无脸无皮黑心坏肠的欺诈之徒！做甚把他一道相提并论！？行正影直，李够懒作分辩，当下越过人要走。
“看来失忆传言不假。”
耳畔倏地闻声，李够不耐止步。
郎莺上手扳住人肩，轻巧拍打两回，一面踱步，一面视人，“坏事忘得一干二净。”
“坏事”二音被她咬得极重，仿若李够做了什么天大坏事，人神共愤、天地不饶，合该下死囚牢一般。
“你不是记得，”李够避肩移身，想气，没气，“本少爷洗耳恭听。”
“你当真要听？”
“怎么，你假装要说？”
“我没这闲工夫，”郎莺说时要走。
“抓贼？”李够偏头瞥她一眼，“你不是……”郎莺紧跟目他，他被迫转口，“抓梁偷宁？您还未将其抓获？”
虽是事实，郎莺仍觉噎气，她看着人：“你幸灾乐祸？”
“冤枉。”李够矢口否认，“之所一问，是欲献策。”
“献策？”郎莺执棍点人下颌，“你见过梁宁？”
李够仰首退避。
郎莺盯住人，静待其言。对面之人先是摇首后又点颌，抿唇拖延，倘非撞头遗症，便是故卖关虚！合该把他拉上衙堂，夹他一夹！郎莺在心中百般动刑，方从其口得出一句真假不明之言——
“不曾，但很快会见。”
“何时？”事关平生心结夙愿，郎莺只得当真。
“你当真要听？”
“……”郎莺眸光沉视。
“我若助你获贼，”李够傲得无法无边，“允甚好处？”
“城中人皆有责。”
李够悔悟似颔首，而后踏步向前：“本少爷胡言乱语。”他头也不回，“哪日郎捕擒住梁贼，届时城中百姓皆将见其面目。”
“你站住！”
李够不住。
“悬赏百金。”
“我家财万贯。”
郎莺抑气：“声名传扬。”
前方头颅摇一摇：“我浪名远播。”
气得郎莺不顾稳重，一棍子叉过去，李够活像后脑长了眼，及时躲过。
“你这是何意？”李够回身转首，“拿我当贼？”
郎莺气狠狠盯人，趋步俯身，待捡拾起木棍，神态又恢复如初，不动声色打量人：“多时不见，李少爷变了。”
李够未顺她意问是哪里变了，他看着人，不言语。
“若换以往，早该说了。”郎莺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积习难改，秉性难移，李少爷失却一段记忆，倒非坏事，就是不知可否长久。”
李够：“无关郎捕事。”
郎莺挑眉促狭：“你在意。”
李够不动声色，不搭其言。
“无怪，谁人不要好声名。”
“郎捕真有闲功夫。”李够烦了，转肩欲离。
他就不该出来。
郎莺在后：“梁宁之事，我不作追问。”
“郎捕要跟我形踪？”
“不可？”
郎莺见人缓缓驻足，连后入巷中的狗犬都要越过他：“从前跟你形踪甚为轻巧，”她启步开口，“毕竟李少爷流连起某些地方，安分得很。只不知如今如何？”
李够注目踱至身前的闲人。
“说起来，”闲人又开口，“李少爷声名不至狼藉，多有赖一人……”
李够简直敷衍：“何人？”
郎莺目光悠深，唇角扯动，忽意味深长地注目李够身后：“救命恩人。”
李够很不想转首，然敌不过下意识反应，他暗骂闲人，骂不上一句，就猝然空白，片时，脑中只明晃晃余下四字至理——
冤家路窄……
毋庸置疑的冤家路窄！
“郎捕说甚笑话，本少爷是她救命恩人……”李够想也未想脱口，话落忽地回过神来，他动动唇，一面看着冤家，一面摆起仪派，状似自然地弥补，“她都不会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李够心底赞赏，自认弥补得天衣无缝，无有破绽。
身前无声，身后无息，李够稍一偏首，嗬！闲人走了，一抬眼皮，只余束发逸影。这同是束发，一人扮男子，一人……扮花子。李够回肩，先发制人，盘问花子：“你如何在此？”
这个时辰，她不是应该在……不论在哪，她不应出现在此，这、这不合常理！
短毛黑狗在巷角旮旯里胡乱拱鼻，席胭懒抬眼皮：“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她瞥一眼人，“应该在床底？”
管你在哪处！
李够不多看人，她既在此，他便不能在此。他一捏帷帽，转步便走，行不上几步，他又倏地扭身，大道不走，他走甚小巷？！李少爷目不斜视，方与人擦肩，突地遭人一臂拦阻。
啊呀！
现如今都会拦他道了，果真没有白过的日子。
“你回府？”花子面无表情，言声无波。
“不。”李够帷帽遮面，不愿瞧她，也不愿让她瞧，“我跳河。”
“跳哪里的河？”
关你甚事，管得着么？
李够没好气，启步离巷：“与你不相干。”
“葛水河？”
这有活气无人气的一句话立刻劈怔李够。
他被劈傻了。
他强自镇定，绝不允自己落荒而逃。他转过脸，除下帷帽，光明正大的与人对脸。
“倘无话可说，”李够正大光明，“便可不说。”
席胭头颅点一点：“人有三急，也不可说？”
李够呵呵：“你说甚胡话？”
此地不宜久留，危矣！
李够端住风姿，坚Ⅰ挺腰背，眼见将远女子，孰料背后冷不丁追魂一刀，扎得他心血呲呲。
“拉勾上吊一百年。”
“你！”李够再不顾仪态，风火冲向人，他怒发俯视，“你不守信义。我恼你一生，恼你百年也不为过！”
巷角拱鼻的狗拱厌了，嗅着地，颠着腿要走，席胭跟几步，李够左右望望，忍气跟上去。
他道：“你要银子，本少爷给了，如今这般你也赖不上我。”
席胭不看他，看狗：“我不会说。”
“你会。”李够斩钉截铁，他想起那个难以回首的梦。
“我会。”
“你！”
席胭止步，呼一气，侧首静目视人。
“你、你发誓。”
李够也不知自己如何丢至这步田地，活像踩尾的猫，风度尽失。按说此回不踏飞云山，则一切有望更改抹灭，不，此事天知地知她知他知，天、地、他皆无甚所谓，她呢，那足以毁灭他一生风流的难堪事就存于身前人的记忆中，存于这颗蓬头乱发的头颅内……
“说罢，”李够找回了丢失不久的姿态，“要多少银子能把你砸失忆。”
席胭想了想：“先砸一百两。”
“我倒要看看狮子能开几回口。”李够几分不满，谁教他太过在意，又过于有钱。
“先记着，本少爷的银子不可再落贼手。”
席胭没有异议，见狗溜过转角，方要跟上，眼前倏地蒙上一片白茫，她反应过来此是身旁人一直捏手的帷帽，还未及开口，就闻听巷中人声，随后三肩身影从眼际擦过，察觉投掷来的眼光，方悟此人为何不蔽已身，反来遮她。
遮她面容，任谁也断不定帷纱之下是哪姓娘子，但若遮了他，便不难猜出这巷中与她“幽会”的男子是谁了。
李够前刻还在幸甚幸甚，转眼便不甚舒坦，因他这下意识的自知之明。
这一迟缓，狗没了影儿，李够走上前：“你追着狗做甚？”
“你可知这狗名字。”
他不知，他如何知晓？又不是他养的，又不是他见过听过的。
席胭望着空无狗影的四道五巷，抬指戳一下天。
何意？
李够下意识仰首，瞧了一会，没瞧明白，他试探道：“小……小神仙？？”
这也不像狗名啊。
席胭盯他一眼：“小月亮。”
小月亮？
李够深觉此名耳熟，似在哪里听过……
席胭兀自抬步，任他想或不想，巷中早已没了“月亮”影，十字巷左侧望视尽底，脖颈侧转之际身后人恍然一声——
“原来那只丑狗就是小月亮？”
李够压根未仔细瞧过，潦草一面狗影早已模糊，只记得面相略不忍直视。
“它跑哪处去了？”
李够一面直行，一面四顾，“它找得着家在何处么？它不是今日丢的罢？？你立在这里做甚？看见狗了，看见小月亮了？？”
李够不解，随人目光转向，待他明晰这个女人定步不前的缘由又扭转不及之际，不禁暗骂一声：
有病。
席胭觉得自己怕是有点病，她约摸是受绑史上最无动于衷、最麻木呆滞的——“哑巴”。
李够觉得自己也有点病，他约摸是负心史上最藕断丝连、最不取教训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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