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波折(一)

席李二人跟着走了。

当山重水复无路,一众山匪候戮之时,李够方后悟他二人被眼前这个背负药篓寡素不同往日的女人算害了——上了她的船,着了她的绳道。

他脑中不知怎么飘浮过一句:走啊走,走啊走,走到山匪手儿……

李够几要哼出调儿来。莫名其妙。

郎莺退避一步,显出陡然间的惧骇。她肩背僵紧,身骨发颤,无需观其面,也知那是一孔惊惧与惶然。

戏做得真是足!

如此会扮,归身衙门如鱼得水指日可待。

为首贼汉抬臂,点羊一般一一点掠他们,随后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数目:“三头。”他咂咂嘴,对着身旁道,“算上此前,十九,再三便可齐全。”

我看你是头!丑陋不能视目的王八猪头!

李够认出此王八正是那日树冠底下烤兔子的货儿,与他身畔黑皮糙脸一道烤兔的贼货儿。

“山爷,”郎莺柔出女子弱态,恳声切切,“可否通个情,放过我三人。山爷恩情,我三人定当铭刻在心。”

山爷?!

李够方听一耳,便耐不住要扇“爷”耳刮子,被郎莺不着痕迹摁住,欲拉他一道跪求。

岂有此理!

李够甩开,骨气赳赳地挺拔胸襟。

要跪你自家跪去!做甚拉他一道!他就不信她当真跪得下去。这里统共十来个贼货,凭她身手、凭他助力、凭她快腿,如何脱不得身!

你要做戏,我却是不做。

“小娘子。”秦皮把眼上下、前后瞧了一回,“你不说,他两个可是一脸的不情愿,分毫不想山爷开恩。既如此,你仨还是同进一步,到寨内走走,左右不是生路。”

左右不是生路?

李够白一眼,看不出这贼口里还一道一道儿的。

郎莺粉颈含怨半扭,模样惹怜,一双眼目珠子可悍得很,眼刀咔咔往李够身上迸射。

寨可入,饶不求。李够抱臂扬首,欠得郎莺想扇他。她颈子更往后扭转,眸望王娘子,席胭一言也无,立时跪膝。

“求山爷通情,”她低眉顺眼,心无起伏,“放我们生路。”

听见动静的李够:“?”

听见语音的李够:“!!!”

他想瞄人一眼,竟一时未能瞄见。他立前,人跪后,欲要瞄之,颈项须得大幅扭转,倘如此,还是瞄么?分明变成了看!

李够暂且还不愿看。

秦皮满意,又不满意。他爱看女人服软,也爱男人垂膝,一把心思耍上来,就要李够跪,就要听李够一句低声下气的山爷。

李够岂是受此窝囊的人。他呵呵笑过,视匪轻吐:“山王八。”

末了,还以眼神唆巡一圈,轻飘飘,意重重。

这轻吐的三字形容加之逞劲儿的眼神一下子捅了山匪窝。言虽不毒,挑衅太过。一匪当即高声挑唆:“两位爷,砍了这找死王八!少一人,弟兄愁抓不着?!”

“再狠狠割下他舌!”一匪恶狠附之,“叫他哑巴鬼见阎王!”

众匪磨刀霍霍,凶眸只等令下刀人。一直不言声色的唐黑陡然骂斥一句,止下眼前嚷乱。他逐一扫目三人,一扬手直接要带人归寨。

眼见四围合拢,郎莺“戏”腔又起:“山爷可否放了奴。”

她仰眸秦皮,满目凄怜,“奴非是昨夜逃出,与他二人昨日不识,山爷肯抬抬手儿,奴就过了。奴独身一个妇家,勉靠采药存活,万无多余赎财敬奉……”

小女子慌心畏怕,语声泪气洇洇,实乃我见犹怜。

李够不由生出敬佩之心:郎捕,您可真舍得下颜面,你“戏”不成,再有谁成?

秦皮扫一眼她背:“胆儿不小,敢此山采药。”顿了顿,色心肠子显露,“告诉山爷,可曾反被人采?”

“采”一字被他们咂摸出千般掳掠万般奸Ⅰ淫来,郎莺瞬时成为居高涎视下的供赏物,浪语冲刷,淫Ⅰ笑绕身。

郎莺躲眉承听,讷讷:“所以奴才作了男子衣……”

“听闻某县近来频出一贼,”浪潮中,李够忽而语声,“你们道这贼喜窃何处?”

众匪尚浸沉淫Ⅰ气之中,热不丁听此一问,反应快些的,互相视一视眼色,反应钝缓的,满躯身心尚浸Ⅰ淫缸里头。

李够不卖关子,那王八头面色已要不对,他一语给出无需人回的答案:“根基呗!”他似乎怕人不甚明白,指头煞有介事地点掠几人,“对。”他抬眼其中一人懵怔的脸孔,“就是那处。”

随后不待贼反应,口舌飞快,“历来只闻采花之贼,这采根贼倒甚稀罕。就是不知其敢上此山不敢,毕竟这山里头一片连通一片,不采岂止一分可惜。”

“娘的你寻死路!!”却是唐黑首个冲将过来,他一脚踹过碍事的郎莺,劈扬刀口要砍,非是死路命脉,却也打着狠劲要废人胳臂。

李够躲:“何需气急败坏……”

“他同是男人,”席胭见郎莺人设立住,平静接口,“采根贼若上此山,岂有不采他的道理。”

唐黑刹住刃锋,盯上一侧突然开口的女人。

席胭视他:“男人言说女人,女人言说男人,男人言说男人,女人言说女人……”

男人女人女人男人,席胭未能言说下去,唐黑不耐之下,刀柄子敲昏了她。再醒来,她便身处匪地之盘。她是被泼醒的,脸发水迹流淌。

“清醒了么?”

一人维持泼水的姿势,居高问她。

席胭撑坐起身,点点头。

那人眼皮一转,将余下半桶水“哗啦”斜泼向另一方向。隔两人之距,传出窸窣动静,不多时,余光里一人急身爬起,跪立安分。

“可清醒了?”

那人忙不迭点首,随即遭踹。

“你娘的嘴里没长舌头!!”

“……长的长的,”那人忙不迭,“清醒了,我清醒了……”

席胭觉声音略略耳熟,偏首一看,那人恰于此时转顾,四目一相对,男人霎时又怔又讪:“文……文娘子……”

是赵琛。

依上回经历,他今日当从飞云山赎货归家才对。如何狼狈落至此地?再一想,此回非事事固定,眼下她的处境不也是一桩差错。

这里两人四目相对,犹一对儿拆分鸳偶一般。

李够在后不错眸地观看,倒一时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狗布商。

“赵兄。”李够开口。

赵琛循声刷地扭头,看着他懵怔。

“别来无恙啊!赵兄。”

李够打坐地下,稍一欠身。

“你……”赵琛左右顾望,“兄台认识在下?”

屋墙忽传鞭挞之声,伴随恶狠语音贯耳:“可清醒了!”

赵琛立时唬吓,倏地回跪安分。他觑一时动静,方悄摸后眼打量。

李够观他怂样,和他叫嚣且是能耐。这狗商人不滚回他那罗州不罗州,何来此地戳他的眼。

“他们何人?”注目在后的郎莺这时觑身贴耳,悄声询问。

李够眼皮抬抬,扫向郎莺一字掠指的三人——布商赵某挨着受惊小厮,惊得不轻的小厮挨着饱受鞭打的伙计。

“凑数的。”

郎莺眼掠三人,无语:“你当我不知?”

“你知你还问。你算我二人入贼口,我知我问了?”

郎莺目光不动,悠悠:“那你可知你在忌妒?”

甚?

忌、忌妒?本少爷忌妒何人?

李够待要追问,那边唐黑觉察言声,横目汹汹的走将过来。郎莺早觑其影,倏然如潮而退。李够待要扭首,又忆起她此时定一心入戏,遂暂且作罢。

“李少爷,”唐黑走近,眼上眼下打量,“我卧虎寨非是那善寺佛院,供奉少了便要拿肉抵偿。”

席胭游神中听言,觉末尾有歧义,再一想过,又无了。

李够显然领会其中财意,往来说了什么席胭未能完全听进。她左腿盘着,右膝撑起,偏首,托腮,呆视着暗沉沉屋牢里一孔孔灰暗的脸目。

屋牢下陷砚池,潮黑没顶。视不能清的黑暗中,窸窣与紧缩,鼠声与人语,默默与无望,麻木与承受……一方牢檐,人态四现。

席胭仰身而躺,闭目虚无,生无可恋中有人小声耳畔。她睁开眼。

“文娘子,”赵琛手心摊开,跪膝低语,仿若昵诉,“此是我县中所买,膏方祖传,专一消解淤肿,即时见效。卖与我的小帽郎县内常走,估摸你也认的。原买来预备己用,好在我尚未用身。文娘子,你拿去,颊面抹抹,管保明日就好了。”

席胭无心婉拒,无心多虑,谢一声便接过。见身影等待半晌团着不动,她便旋开盖儿,食中指腹抚抹一把,便向脸上招呼。

赵琛大撑着眼目,见人确切好生抹了方才搁心退身。

清凉药味浸皮入鼻,席胭重新合目。

“唉——”

李够耳边厢忽听幸灾乐祸之叹。

“你有何病。”

他不与女子动手。

屋内无贼,郎莺稍露本性,她深沉抒发所想:“于女子言,抛弃即是大罪,永生不恕也不为重。”她顿了顿,拍一下李够肩,万般诸语凝为一句,“我觉得你无机会了。”

“本少爷失了忆。”

李够想也未想,脱口低驳。

方一落声,他即觉不对,再要纠补时,竟愣愣结不成言语。

“你失忆,人未失忆。”

郎莺轻声揭露,“其间但有一人落心,情意难挽。且你从前非修身谨性之男,更易教人无望落心。我观她待你大异以往,不似留情于心。如此……不可谓不好,我从前便觉你二人不相合宜。”

一番话说的李够闭口无言。旁的不论,但一句“非修身谨性之男”,便足使他愤而跳脚,然他只在心中怒了一下。

怒了怒,他又觉不对。他如何一副被戳中要害的怂样?那谁谁落心不好?天知他求之不得哩!大异以往,呵,形同陌路才是他两个的合宜之道。不然他此前何苦一心躲她?

定是连番折腾加之被关黑地才致使他反应不灵。

现下灵了。李够先是低声:“一日早归,我与她便可早一日分道。如今纠缠一处,非我所想,是你强扯。”末了,他漫不经心,无甚所谓道,“少爷我只想过我的舒坦日子,不想来此凑数。”

郎莺胳肘支颐,眸光掠向一处:“奉劝一言,莫如从前舒坦。”

“……”

郎莺扒过身后药篓,李够见了,故意儿:“这药草内嚼?”

“无有不可。你赵兄的伙计应是需要。”

李够随言一眸:“又要用美人计?”

郎莺倾身悄悄道:“这回换一个美人。”

李够一时疑惑,见郎莺起身,从他眼面前踏过,晃绕一下身子,停在某个躺睡之人身侧。

李够立时明了,他下意识涌出一股要将郎莺薅回的冲动,然理智上风之后,他想薅的人便成了他自己。

郎莺以狗布商相同的俯昵姿势,却不用狗布商可以使得人听闻的声量。

耳鬓厮磨。不知说些什么!不一时,那谁谁不知听得甚蛊言惑语,竟起身向屋门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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