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玉被家仆从州学匆匆请回去的时候,天边残阳如血。用来过渡前庭和后院的花园里的那棵老梧桐的偏枝上,尚残存着几片黄叶。缠绕八角亭石柱的地锦彻底枯萎,露出褐色的、弯曲的藤茎,毫无仲夏时张牙舞爪的生机。
“小娘子回来了!”
“小娘子。”
“小娘子……”
廊下的男厮女婢纷纷低头避让,秦怀玉步履生风,很快跨过栖迟轩北屋的门槛。
浓重的血腥味在室内弥漫,妇女低泣幽咽的声音如丝如缕,哀而不绝,令人闻之怆然。不好的预感似乎成了真,秦怀玉声音跟着心,陡然一沉:“娘。”
她走近了些,看见原本宽阔的卧房内,站了不少人。灯火葳蕤,照亮那些人转过来的面孔。有男有女,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唯独一人伏在床榻边,始终不曾回头。
正是她的亲娘——洛楹。
年近四十的洛楹泪如雨下,握在手里的绢帕都能拧出水来:“我的儿啊!你怎么忍心、忍心让娘,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书不念,非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前程呐!”
“儿啊……”
“我的儿啊……”
大周崇文重教,科举制度日益完善,文人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但在此之前,军功爵禄制,才是寒门庶族出人头地的主要途径。哪怕,在早就有了正式文、武科举制试的姚虞。
而本朝太祖姬长缨,在自己通过兵变黄袍加身以后,对武将猜疑日重。且分裂百余年的东土大陆接近一统,其遂重文轻武,把读书人的地位抬了起来。武将在朝廷中的地位,自此矮了文臣一头,哪怕二者的品阶在明面上是一模一样。
朔州秦家世代习武,往上数,祖宗八代都是横刀立马的粗人。可惜在如今,这种家族,有点“生不逢时”了。就算仁宗皇帝承祧之后,为了稳固统治、收揽大权,提出“文武并重”的口号。
没办法,君主有为。
自姚虞倾覆后,中原大地乱了百年。期间,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姬长缨以周代梁后,横扫南北,结束混乱。而后他继位的弟弟,数次尝试收复沦陷在外族手中的幽云十六州,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皇位兜兜转转,重归太祖一脉。继任者姬璟,也就是太祖幼子、仁宗皇帝。他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先后夺回了这些战略要地。自此,大周无利剑悬顶之忧。鸟尽弓藏,武将用武之地,也就跟着少了。
不过安分多年的北狄,近来,似乎又开始在边境蠢蠢欲动……
秦怀玉的亲哥秦怀金,打小读不进去书,选择了恩荫入仕。通过兵部铨选后,在加冠的第三年,补缺做了承信郎。没想到,上任不到一年,就遇到北狄南下骚扰的小股骑兵……
“小娘子,夫人她……”洛楹身边的老嬷嬷王萍抹着眼泪走向秦怀玉,哭哭啼啼地给她讲诉事情的大致经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长兄选择从武之时,秦怀玉就有了他会牺牲的觉悟。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秦怀金下个月,才过二十二岁生辰啊!
“我哥他……还有救吗?”秦怀玉收紧垂在身侧的手,望向南边窗户前,背着药箱的几位老郎中。她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企图寻求一线生机。
从业最久的那位大夫,须发皆白。他和两位同行对视一眼后,长叹一声,对秦家这位才名在外的女郎轻轻拱手:“恕我等直言,令兄这伤势……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是了,”旁边一位满面愁容的大夫附和,“三箭穿肩胛,两剑没肺腑,这血,是止都止不住啊!”
“眼下,令兄血是不流了,可能是因为流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人昏迷不醒。我估计,再睁眼,就是回光返照了。”
保持沉默的那一位,见两位前辈下了通碟,不由也跟了句:“小娘子,您还是早些、早些为秦官人,准备后事吧!”
伏在榻前的洛楹闻言,猛一起身,踉跄着往前扑。幸而秦怀玉眼疾手快,在王萍等人傻眼的时候,仗着年轻力壮、身高手长等优势,跨步一堵,将她摁在怀中。
“娘!”秦怀玉失声道,“您这是要干什么?”
“乌鸦嘴!乌鸦嘴!”洛楹哪里听得了“准备后事”这四个字?那秦怀金就是她的命根子!哪怕大周现在,女人的地位,比两百年前姚虞女帝治下还要高。
大周如今是女主临朝,官家姓姬名懿。她的爹爹,就是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姬璟,庙号仁宗。仁宗文治武功,是姬周立国以来,第二有为的君主。同他的丰功伟业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和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谈。
姬懿作为帝后唯一的孩子,自幼被寄予厚望。可能是姚虞的那位英宗开了女子为君的先河,仁宗从未想过将权力传给宗室旁支里的子侄。在其女羽翼不丰之前,对立储一事从来不提。直到姬懿成婚产女,方以雷霆君威,册女为储,并开始变法革新。
嘉和二十五年秋,仁宗崩,新党拥护太女继承大统。至今,已有三十年矣。期间,朝廷变法革新的步伐从未停止。其内容涉及方方面面,当然,也包括“男女之别”。
俗世万事,都在权力下变得轻易。
这场两朝天子亲自主持变法,声势浩大。虽然在推行之时也遭遇到各种阻碍,但自上而下的改革,总归占有优势。而今,大周男女可同席读书。书院和科举的大门,亦为女子敞开。
但像洛楹这样顽固不化的人,还有很多……
“我让你乌鸦嘴!”
“大郎要是没了,我叫你也跟着去!”
“放开我!”
“逆女!”
阴森森的目光盯得人心里发怵,那郎中自知秦家和洛家都得罪不得,吓得连连抽打自己的嘴巴:“小的失言、小的失言……”
洛楹又揪又拧,秦怀玉也不想忍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真是让她寒心。若不是秦怀金还算个好兄长,多次从中斡旋,母女俩早闹开了!
当娘的不疼女儿,反倒让女儿疼?
笑话,她可不是愚昧无知的蠢人。
“够了,娘。”秦怀玉扣住洛楹的手,在她耳畔低声斥,“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越铭还没咽气,你真想气死他?”
秦怀金,字越铭。
洛楹听到这句话,果然冷静了不少。只是哭肿双眼,依旧无神。秦怀玉松开手,深深地看了她一样,旋即转头吩咐道:“王嬷嬷,先送夫人回去休息!”
“这儿有我守着呢。”
“除了栖迟阁差遣的下人,都给我散了!请几位大夫去客房休息,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王萍扶住失魂落魄的洛楹,连连点头:“是!”
比起看见文字就头疼的秦怀金,秦怀玉在读书这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六岁开蒙,十一岁考入县学,十三岁考入州学。今年九月,第一次参加发解试,就中了。而今,刚满十六的她,是大周朝正儿八经的举人。
不过,今上旷日持久的变法革新,也剥夺了大周立国之初,太祖赐给士人的原有的经济特权。且科举制度上,姬周沿用姚虞旧例,采用“两级三试制”。举人,是读书人入仕的最低门槛。
大周“两级三试”,“两级”指的是州、府,“三试”指的是乡试、会试、殿试。
乡试选出来的举人,才有进京参加会试的资格,也就是春闱。春闱高中者,称贡士。礼部择优,取会试排名靠前的贡士,进行殿试。殿试中的佼佼者,便是进士,俗称的“天子门生”。
自今上登基变法至今,朝廷上下,面目一新。恩荫制度日趋严格,科举考试愈发规矩。无论世庶,读书人要想补个好点的缺,高低得是两榜进士出身。否则,想要封侯拜相,无异于白日做梦。
秦怀玉庆幸自己生在当下,这个女子亦可科举入仕的时代。虽然,如今明堂上女人的数量依旧少于男人。但前路已开,如她一样不甘心的女子,总算有了更多的机会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生儿育女?
不!那是上天赠予她们的权利,而非枷锁。女子为帝,女子为官,历史长河中,已经出现了属于女子的闪耀晨星。将来,那片星空下,属于她们的位置,应该更多才对……
盏中油尽灯枯,室内一片昏暗。秦怀玉折起发黄的书页,将那卷老旧《缀术》搁在炕几上,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手边的茶水又凉了,她轻扣桌面,唤来值夜的丫鬟。
“娘子。”
“换一碗参汤来,”秦怀玉推了推面前凉透的茶水,沉声吩咐,“再给灯盏里添点油,续上新芯。”
“是……”手脚麻利的婢女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屋子里就重新亮堂起来。手边凉透的酽茶,也换成了一盅冒着热气的参汤。秦怀玉拨动白玉一样光润的瓷匙,避开上层浮着的点点油星,舀了半勺。
十在:奇怪,难道我有枭雄之志?
秦怀玉:奇怪,难道我慕魏武遗风?
施芸:你俩,好色就好色,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十在:私设如山体滑坡,架空仿宋,古代常识科普节选自百度百科。忍不住先发一章,更新应该还是随缘……
注:
《缀术》:南北朝时期的算经,汇集了祖冲之与其子祖暅之的数学研究成果。
娘子:宋代广泛使用的对女子的称呼,意同后来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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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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