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劈开皮肉,敲断膝盖骨,然后生生剜去它时,孙伯灵在令人疯魔的剧痛里学到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被背叛的代价有时候大到要搭进人的一生。
第二块膝盖骨被取出来时,孙伯灵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疼痛折磨得昏死过去。
行刑人饶有兴致地用冷水泼醒他。奄奄一息孙伯灵的眼前下着冰雨,他被人拽着头发提起头,强迫他在痛苦的战栗里睁开眼。
宛若战后炫耀战利品般,孙伯灵模糊地看到自己的髌骨被送到面前,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离体不久的骨块还带着他肉身的温热,他眼睁睁地看到它们被丢进一旁的火盆里,白玉色被火光吞噬成枯萎的焦黑,年轻的梦化作空气里的焦糊味。
孙伯灵满腔的热血,就这样凉了下来,变成刺骨的冰。
“伯灵,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成为最厉害的大将军,到时候还要这样比试,不醉不归。”
“伯灵,刚刚的推演太精彩了。下次我不会再让你。”
“伯灵,我等不及要去建功立业了。等我成名,你要来找我呀。”
“师弟你何时出的谷?来找师兄为何不提前与我说说……”
“师弟,师兄最后问你一次,兵书你写还是不写?”
“孙伯灵,休怪我无情。我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你的存在着实令我睡不安稳。”
庞涓——
孙伯灵这一生,毁于天真,毁于错信,毁于不争。
他被压着粗暴地在脸上刺字,墨色渗进皮肉里再也洗不干净,耻辱印记要跟着他度过被人指点的余生。
牙咬碎了,手握伤了,身体残了……孙伯灵却不想死了。
如此死去,有愧先祖。
有愧自己。
被扔进囚牢的瞬间,孙伯灵咽下所有的血泪,收起此生的天真,苟延残喘着承受每一次清醒时身躯被滔天的复仇之火焚烧。
大父[1]曾告诫后人,不争者不必学他的兵法。孙伯灵曾以为战争只需争胜,却不懂争胜只是第一步——胜利果实也要争,不仅要争,还要把它争到手里。
他的眼睛太单纯,只着眼于心之所向,肤浅地沉迷在战争的艺术里。
他不懂战争不仅存在于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或许比两军对阵更来得狠辣。
争活,争自由,争命!
全凭意志吊着口气的孙伯灵不仅要活着出去,他还要堂堂正正地任职军中,在战场上把他承受的苦难全部还回去。
庞涓——
此仇不报,吾枉为人!
……
因秦国似有异动,庞涓受命前去秦魏边界。
囚牢便冷清下来,孙伯灵终得喘息之机,调动被疼痛绞成混沌的大脑,思索日后该向何方。
养好身体,恢复行动力。
蛰伏起来,直到机会来临。
必要时可以装疯卖傻,庞涓疑心重,那便和他用年华打消耗吧。
没有人能逼孙伯灵认输。
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认输的人了。
想通和制定计划并未消耗太多时间。
孙伯灵躺在草堆上,清醒时就在心里默记兵书抵抗肉身的疼痛,直到扛不住才昏睡过去恢复体力进入下一个轮回。
随着庞涓离开大梁,孙伯灵受刑第三日,看守便锐减到一人。
当夜,有婢女前来送食,言齐国使者至,大宴宾客,今日肉食配酒。贪杯的看守迫不及待抓起陶壶大饮。
看守视线转移,婢女抽身为孙伯灵添浆。他一眼便知此女来意,不禁在心中冷笑。
婢女是齐使留在魏国的暗线,齐使私下接见过他,当日便是此女作陪。那时的他一心想与庞涓共事,婉言谢绝招揽。
齐使当即笑而不语。
临别时意味深长地留下耳语,随时恭候他更改决定。
一介外人都比他识人清。
现在他身陷囹圄,正是雪中送炭的绝好时机——给绝望之人希望,能用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好的回报。
孙伯灵只是身子残了,脑子可没有坏掉。
齐使若真想营救他,大可在庞涓囚禁他逼他写兵书时就带他走,不必非等他陷入绝境。
如此做法,大概不想暴露时齐魏交恶,再者便是御心,他们要牙利的狗,更要忠诚的狗。
无所谓了。
早些出去,早些复仇,早些隐世。
荣辱悲欢,于这身残躯已是浮云。
“先生心意可有更改?”
“伯灵愿入齐。”
婢女笑了,取出钥匙开锁。伴随锁链坠地的还有看守扼颈挣扎踢到案几打翻食物的声音。
她泰然自若地转身,冷冷地看着看守痛苦地呼吸。却不料男人死前爆发砍出生命里最后一剑。
婢女捂着脖子缓缓坠地,她示意囚牢里的人快些离开,不要错过接应的人。
孙伯灵咬牙强忍着锥心之痛,十指抠地,一寸寸爬向自由和复仇的路。
弥留之际,婢女想将袖中的木牌掏出来,给接应的人留下指示。
最终,她将木牌留在原处,取下腰间的秦验握在手里,停止了呼吸。
——那是她短暂的一生里,最宝贵的东西。
……
孙伯灵爬出囚牢时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意识似有似无,觉察到有人经过时,他用尽全力拽住了那个人的脚踝。
“救……救我……”
这是他最后一次示弱。
他要抓住机会,即使没有尊严地赖上这个人,也一定要逃出去。
迷离间,他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恬静的香气……像是小时候把大父的兵法竹简抱出来晒太阳时的味道,安心的幸福。
他拼命睁开眼,看到自己丑陋的手边停着一只璀璨的蝴蝶。
月下,那双仿佛净土的眼睛成为他意识中断时最后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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