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依然清楚记得多年以前我们一起阅读《忏悔录》与《漫步遐想录》时的那个场景,两个隐藏在网络背后的书友时而贪婪地窝在各自台灯下埋头翻阅书籍,时而迫不及待地隔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敲击键盘,酣畅淋漓地交流读书所感。
《忏悔录》开篇卢梭雄心勃勃地向世人宣布:“我要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揭露于世人面前。”卢梭这样的豪言壮语难免令人心生期待,可随着阅读的向后进行,我与小书几乎同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当时小书被卢梭行文间暗藏的辩白气到怒不可遏,屡屡透过邮件向我抱怨卢梭既然决意敞开心怀剖析人性就要心无旁骛、断无杂念彻底剖析到底,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关于写作卢梭曾讲:“为面包而写作,不久就会窒息我的天才,毁灭我的才华。”
也曾讲过:“任何刚劲的东西,任何伟大的东西,都不会从一支唯利是图的笔下产生出来。”
还曾讲过:“需求和贪欲也许会使我写得快点,却不能使我写得好些。”
这其中每一段话都曾深深打动小书与我,当一个执着于追求精神品质的阅读者遇到一个守其本真不为物欲所动的创作者,这是多么绝妙的组合,即便这中间相隔着数百年的岁月,可你仍旧能在这人的文字当中感受到灵魂的震颤,思想的契合,这又是何等美妙的经历,肌肤相亲带来的快·感与阅读带来的快·感完全无法相比拟。
可令人失望的是卢梭到最后还是没能完全放弃小我成全作品,一代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思想家最终还是输在了人性本能的劣性之上,文章字里行间暗藏的粉饰、辩白活生生毁掉了一部原本应该伟大的作品,与其说这是撕裂自我的《忏悔录》,与其说这是深刻反省的《忏悔录》续篇《漫步遐想录》,不如说这是回击当时腐朽社会、回击敌对者伏尔泰的《辩白录》。
小书认为这种行为不可原谅,我却固执认为卢梭到了那个阶段已经产生了严重的精神问题,所言所行皆是出于病态,而小书则觉得这一切皆是卢梭本性使然。
那天我们还频繁谈及到卢梭与华伦夫人的爱情,小书理想化地将两者之间的爱情美化为华伦夫人心中有很多爱人,可卢梭心中只有华伦夫人。
我则同小书一再强调现实世界中卢梭客观存在的每一段情感,反复提及卢梭可悲的婚姻家庭,提及卢梭早逝的妻子黛莱斯,列举卢梭种种风流韵事,细致分析卢梭在现代精神病学层面可能存在的精神障碍,提炼卢梭在教育学书籍中理想、超前、自然的教育观点,用以和卢梭在现实生活中对子女的冷酷抛弃形成对比,甚至把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对东方文明的批判及伏尔泰在《查第格》、《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中对东方文明的推崇一股脑儿抛给小书,彻头彻尾否定了小书的观点。
那是我唯一一次与小书意见不合,从前我们分享彼此读过的书的时候,每次观点都是惊人的契合。
因为这件事我们彻底闹掰了,小书再也不承认我们是彼此的Soulmate,从此以后我只能独自一个人看书,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在云端俯瞰风景的同类,所以我对卢梭的感情也是和小书一样,又爱又恨。”
简医生言毕双手抱在胸前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声叹息犹如一片秋日落叶般于空中无声盘旋凋零,压低枯黄的翅膀轻柔地着陆,生怕吵到倚在树下长廊上读书的年少小主人。
旁观者南旗在这一声叹息之中掂量出了郁树在简医生心中的分量,一如既往羡慕郁树的同时不禁又开始为自身不被看见感到哀怨。
“可是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灵魂契合不是吗?即便是你自己,前一刻和后一刻的想法都有可能存有巨大的偏差,十八岁的你和八岁的你面对同一件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有不同的理解,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简医生,你觉得呢?”南旗见不得简医生这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匆忙张口开导。
“我也是这样理解,灵魂契合不存在绝对,但对小书当时的年纪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打击,毕竟小书的个性十分理想化,并且小书平日里几乎没有可以静下心细细交流的朋友,我是唯一的一个,所以那次断交意味着小书与外部沟通的桥梁遭遇山体滑坡彻底坍塌,那之后小书的世界再没人走进去,小书也从未打算从中走出来。”
简医生那双明亮眼眸之中不知何时泛起万千愁绪,南旗期间几次想伸手把简医生揽在怀中安慰,可又怕行为太唐突惹人嫌弃。
“那么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当时与小书通信时使用的代号是Miss L吗?”南旗听过简医生这番话不禁联想到前阵子郁树对自己说出的那些疯话。
“是的。”简医生短暂停顿了一下,双明亮眼眸瞬时笼罩上一团充斥着困惑与不解的晦暗迷雾。“可你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小书和你提起过这件事?”
“依我看那人恐怕是将我当成你了。”南旗遂把之前发生的Miss L事件毫无保留地向简医生复述了一遍。
那段关于Miss L对话的过程中南旗始终有些放肆地盯着简医生的眼睛,始终极其认真钻研着简医生的神情,试图从中挖掘出什么蛛丝马迹,南旗尽心尽力地回忆着与郁树重逢之后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段对话,口干舌燥从葬礼后两人重逢初始一直讲到水火不相容的最后,不错过每一个微小细节,终于简医生眼里浓稠的困惑与不解随着南旗的冗长的叙述消失殆尽。
“这样看来,小书把我误认为你也是难免的事情,毕竟我是钟校长亲自物色给小书认识的人,钟校长身边最亲近的年轻女孩子只有你一个,小书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你。”彼时简医生重新恢复了明亮的神情,南旗只觉自己的心里同时也被点燃一盏灯。
“可是钟叔叔为什么会把小书介绍给你呢?你们之间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无法想象你们之间的相处。”南旗一面故作悠然地为简医生沏茶一面对钟叔叔这一行为提出质疑。
“当年小书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重创中途辍学了一年,钟叔叔和父亲商议之后决定把我介绍给小书认识,当然这种认识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相识,而是作为互通邮件的笔友,那时小书基本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每日只有书籍为伴,于是我便在两个长辈的安排之下背负着救赎的责任出现在小书的生活中。”简医生起身接过南旗双手递来的黑釉茶盏,挽起袖口眯眼轻轻饮了一小口,风轻云淡地为南旗讲述起郁树的旧日之事。
“简医生,所谓精神上极大的重创是指什么呢?”南旗如同老猎手一般锐利而迅速地瞄准简医生话语中的最关键点,一语命中靶心,之后又似个好奇心满满的孩子般迫不及待地等待简医生解答。
“所谓精神上极大的重创是指那年小书被寄养家庭主动放弃,寄养家庭的父母打电话给家庭寄养服务机构要求解除寄养协议退回小书,事发之后工作人员在中间反复调解无果,最后小书只好被重新退还给家庭寄养服务机构。”简医生口中所讲的每一个字都似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击中在南旗心上。
如果当年自己在饭桌上同意钟叔叔收养郁树的请求现在又会如何呢?
那个怪胎成长为今天这副不容于世的样子恐怕也和自己当年自私的决定有着绝对的关联。
难怪先前钟叔叔在遗嘱中要把这个怪胎交给自己照顾,原来钟叔叔给予的丰厚物质馈赠之中竟然暗藏着如此严苛的精神惩罚。
南旗抿着惨白的双唇微闭上眼,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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