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自己做一件衣服，可我半点头绪都没有。
这毕竟圣女的裙衫，传言中的圣女达拉……我抚摸上胸膛，心脏加快跳动让我隐隐感觉她不似表面那般圣洁。
随意揣测别人本就是件不对的事，我揣测的人又是德克里亚当今的圣女，受世人朝拜敬仰，至高至尊的德克里亚象征，微凉的手心拍拍脸，不能再胡乱想下去了。
“喵。”
黑猫察觉到我反常的情绪，跳上缝纫桌，用脑袋拱了拱我的手。
这是我收养这只黑猫的第二天。虽只相处过一夜，会在我喂食时舔舔我手指；我冷时，跳上床蜷在我身边为我取暖；我紧张时，用脑袋拱我、安慰我的黑猫，仿佛自幼就在我身边，我们很早便相识一般。
它拱着我的手背，我反手去揉它的脑袋，那双少见的蓝绿色异瞳，恍惚间似在梦里出现过，“我……叫你梦辞好吗？”一个很东方的名字，不属于德克里亚，只属于我和梦辞。
不确定是不是错觉，在我说出这个名字的刹那，蔚蓝眼眸流转了圈光芒。
它轻轻喵了声，踮脚将脑袋更加贴紧我的手心。
“梦辞。”
“喵。”
因圣女的裙衫烦恼一夜的心瞬间平静下来，我坐到桌前，尝试画出圣女三月祷告穿的裙衫。
我学东西很快，文莱老师教给我的所有缝纫技巧，我只看过一遍，就能记住，稍加练习，便能做出与从业老手无异的衣服。
但我没什么设计天赋，很难创造出自己的作品。
文莱老师说，我画的服装总有别人的影子在里面。我彼时回答，大概是我见过的人太多了。
可我出生在德克里亚边境的小镇，大家穿衣风格都很相似，应该见不到那么繁复多样的服饰。
初见我的作品，文莱老师还怀疑过，我是否有东方人的血统。
老师博学多识，也看过一些**，他说那里的人修道，好比我们信仰圣女，他们供奉神君，我设计的服饰就似修道之人供奉的神君们常穿的衣服。
朴素轻便。
德克里亚的贵族喜好花纹繁杂的装饰，配合宝石作为点缀，周围落下蕾丝，是为高贵。
画成后，我望着图纸上的华丽服饰，脑海中浮现初到德克里亚，达拉在暴雨中祷告的场景。
惊雷作响，闪电近乎劈向高台，众人仰仗的圣女不畏未知的盛怒，为德克里亚抗下暴雨，湿润的黑色长丝下，与之颜色相悖的是她在昏暗的雨日中，白到发亮的长裙。
如今的圣女，不知为何将那头黑发染作了金色，我沉吟片刻，兀自作答，当是为了配得上那抹圣洁的纯白。
我撕掉画纸，重新提笔，设计延续我往年的风格，简朴中以长衫褶皱，蕾纱花纹点缀圣洁。
图纸送进城堡后，临近三月，便很快得到满意的答复。
愁绪之下，我亦心生欢喜地着手制作自己设计的第一套裙衫。
约莫三月初，德克里亚湛蓝的天空逐渐被阴云覆盖，我制作好的裙衫被人送到了达拉手里。
我撑着伞从萨维尔街走到海边，沙滩已搭好台面，圣女穿着我缝制的裙衫，站在台上为国民抵御暴雨。
说没有成就感那是不可能的。
我总觉着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现在亲手制作出一个作品，被圣女认可，即便我不信仰圣女，也会因这个作品，对这个世界有几分真实感。
我撑着伞，在狂风大作中挤进人群，旁人观摩圣女祷告，我观摩裙衫圣洁。
蓦地，我被人扯住手臂，踉跄了下。
“啊，抱歉。”
我回眸，身着骑士铠甲的男人脸颊泛红，双手举起，一面道歉，一面向我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你大概不认识我的样貌……”这骑士有些毛躁，因为紧张，将自己卷曲的褐发抓得杂乱，又被铁质手套扯住头发，痛得嘶了声。
我放下伞，上前踮着脚将他被手套夹住的发丝解救出来，“我认得你，你是凯西特的侄子，新入行的骑士瑞杰尔。”
距离太近，我们的鼻息纠缠在一起，我未与人靠得这般近过，也从未有人教导过我，是否该与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靠得这般近，总之我的心思全在他的头发上。
柔软的触感令我想起了梦辞。
反倒是这个骑士太过羞涩，紧张得连连后退，撞到行人又低头去跟人道歉，没半点儿骑士的架子。
那次约会错过后，我们没再联系，凯西特也没再为我们牵线搭桥，她几次欲与我解释，却又没把话说出来。
我不在意，也就没去细究。
瑞杰尔道歉过后走到我面前，红着脸说：“约会的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真没觉得是件需要在意的事。
风吹得大了些，我的裙子飞了起来，小腿冷到起鸡皮疙瘩。
有点想回去了，抱着梦辞，坐在床上看一本书，喝一杯热茶。
与我不同，瑞杰尔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自觉自己羞辱了一位女士，他认真解释：“我几次想与你说，却总抽不出身，里克将我盯得紧。”
“珀西，”殷红褪去，他紧皱眉头，认真地看着我，“圣女曾嘱咐里克，不要让我靠近你。”
很荒唐，他的脸色告诉了我他的想法。
但又无奈，“我加入圣骑士团，必须听从圣女的吩咐。”
他的语气已经足够委屈，想来一直没想通这件事。
我不清楚缘由，也不好开解他，只让他别放在心上。
瑞杰尔看向圣女那边，护送圣女的里克与他遥遥相望，他咬牙，悄声告诉我：“我不知圣女为何改了主意，安排你去制作裙衫，皇室的打算，我们这种位置的人猜不出来，总之三月很危险，你别靠近海岸。”
我本就无意大海，得了这种提醒，日后不会再靠近它。
我轻声言谢，撑着伞往回走。
突然我心神一动，转身看向瑞杰尔，我们之间隔了人群，我不确定他能否再看见我，也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我在看他。
我对从前的记忆不深，却有一种无法忘记的能力。
我似乎——很容易瞧出一个人的想法。
不是读心那么神话。
只一眼，我能看出这个人此时的**。
瑞杰尔，喜欢我。
在这个我没有归属感，体验不真实的国家，有一个人真诚地喜欢我。
我朝他点头，以表感谢。
再转身，我步履坚定地走向萨维尔街，身后人群突然暴动，接连不断地惊呼。
“快救人！”
“里克大人落水了！快救人！”
暴雨似有血腥味，一片遮住骑士双眼的裙衫被长剑划破，被风吹向闪电。
我将纷扰抛向脑后。
依照瑞杰尔的提醒，我如今终日周转于城中的街道，再未靠近过海岸。
听闻，海神的使者来到了德克里亚。
我曾为打听海神的传说，花光积蓄买一本盗版的**，现在仍旧好奇海神的存在。我有意去打听，可脑海中时不时想起瑞杰尔的话，心绪纷乱不安，不敢去打探。
某个金光万缕的日子，街上一阵吵闹，我听见有几道声音说，海神使者身边的男人出现在萨维尔街上。
这下不打听是不可能了，我这个人好奇心比梦辞还重。
我抱着梦辞走出裁缝铺来到街上。明明是一条宽阔的街，行人不断，我却一眼认出那个海神使者身边的男人。
黑发绿眸，眉心有种熟悉的气息，很淡，似乎将气息分给了谁。
亲近之余，我没由来地恐惧，怀里的梦辞徒然暴躁起来，盯着那个男人，浑身奓毛，恶狠狠地呜叫。
我抱着梦辞，慌忙逃回了裁缝铺。
这日后，我病了，整日缠绵于床褥，外界任何事都听不见了。
疫医来瞧过我，之后便命文莱和凯西特为我准备后事。
我好像快死了，但又不该是这种死法。
文莱和凯西特不愿我离开他们，每日变着花样为我做吃的，文莱更是为我制作了好些漂亮的长裙，约定我醒来全都白送给我。
“珀西，月钱一分都不扣你的，以后别老是月初就把钱花完了。”
文莱总同我说这句话。
我病后，梦辞也开始不吃不喝起来，从一只毛发光亮的黑猫变成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凯西特同我告状，说梦辞最近老是在街上乱窜，如今外界乱得很，不知道他跑出去找什么。
我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慰：“随它去吧。”
夜里，梦辞会回到我身边，舔我的脸颊，拱我的颈窝，团作一团，为我供暖，放在被褥外的手，被凯西特温柔地握着。
我想，我肯定是珀西。
但我真正死的那天，并非病死。
我看向腹部穿过的黑色触手，嘴角渗出血来，梦辞并不在我身边。
离奇的是，当我真的临近死亡，我并不害怕穿过我身体的这根长满绿色晶体的黑色触手。
我认得出来触手的主人——那个在萨维尔街游玩的黑发绿眸男人。
我说过，我看的出来一个人的**。
穿过我身体的手臂，它的大脑在悲恸，在愤怒，在炽热激动地诉说，它失去了一个人。
我真的要死了。
触手放开了我，白色的长裙被鲜血浸湿，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那并非疼痛，我感觉不到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身心皆被一种解脱的情绪填满。
我终于，又看到了梦辞。
黑色的毛发下，一只开出艳丽花朵的手臂，将一块碧绿的碎片塞进了我的伤口里。我能感觉到，我的伤口开始愈合，周身发出萤火般的点点白光。
我捡来的黑猫奇异般地说话了。
他说：“我的花纹是你给予的。”
“我就是梦辞。”
“我们还会再见的。”
碎片融于血肉，我的记忆明朗了几分。
我是珀西，亦是南芜。
睁眼，落日余晖，我身处一片森林里，猩红的眼眸看着黑雾缭绕的树木，我张开嘴，獠牙的存在令我不适。
我飞到一处有湖泊的地方，低头看去，我好像是一只黑气生成的吸血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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