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光线被刻意调至柔和的乳白色,以缓解初次进入者面对众多冰冷精密仪器时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那是大型精神感应装置待机时特有的气息。
精神力的检测仪器毫无数值反馈。
斯兰死鱼一样躺在胶囊里,看着头发花白的研究员比比划划,看着小老头眼睛因为鼻梁急出了汗水一个劲儿地下滑,他只觉无能为力。
他们在说什么,明明和费舍尔的交流已经没有那么费劲了,是因为现在这位研究员有口音吗。
——显然不是,费舍尔也凑上来与研究员沟通,接着一起面向他比比划划。斯兰依旧听不懂。
斯兰深深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撕开身上的固定带坐起来。研究员一惊,急忙连比带说地要把斯兰请回枕头上。呜呜啊啊的无意义音节灌进大脑,明明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重要的,却一个片段都无法破译,其中焦躁不足言说。
斯兰这回直接跳下了地,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扎成脑后一束,不耐得抿起唇,颊边的酒窝这下是在显示不耐烦了。
两天时间过去了,费舍尔如他所说,与法院、实验室以及医院共同商议、排期,而阿希礼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斯兰可以不知道那位四殿下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连做什么都听不懂。斯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烦躁之下犹嫌不足地趴在桌子上磕了两记。
“阁下……”
沉浸在思索中的斯兰循着费舍尔的声音抬起头,却看见周围的实验人员正惊诧地看着他、看着他微红的额头。
离他最近的那位研究员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斯兰的额头,临了缩回了手,一脸惊恐的模样。
“呃……没有疼痛的。”
这句话显然没有安慰到这位资深的研究员,他回头开始和费舍尔疯狂输出。费舍尔给斯兰递了一个眼神,无奈地安抚了起来。
斯兰伸手拽住他们各自的袖子说:“再来?”
研究员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他点头了。
换一个实验室,换一种方式。
方才研究员与费舍尔,斯兰大致明白了,他要用自己的“思想”,或者叫做“意念”?总之是精神上的某种力量,去触碰标靶。
斯兰的眼睛凝视着晶石标靶,他能感觉那点莹莹的蓝光对他有微弱的吸引,但就像闷热的房间里燥热的人,仅仅有最低端门缝那一点透风的地方,无论如何在门缝前挤压、摆弄自己的身体去适应那个风口,都无法循着那点指引得到适意。
一秒,两秒……晶石纹丝不动,蓝光稳定地闪烁着,只无声记录着他的徒劳。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几位旁观的技术员交换着眼神。他们碍于斯兰的身份不会表露什么对雄虫的轻视,但不妨碍对嫌疑人的议论。他们的目光中难免带上了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即使血液中外渗的精神力足够证明这是位高等级的雄虫,但若连最基本的精神力外放都做不到,那所谓的证明实验也不过是场笑话。
“休息一会儿吧。”费舍尔提议。
斯兰坐在休息区,任凭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滚下去。费舍尔拿着毛巾披在他身上。斯兰看了费舍尔一眼,站起身大步离开了实验室,穿堂风在这时跟上他的脚步,吹上了实验室厚重的大门。
“砰。”
楼道里风更清爽些。走廊两侧是标注着不同字符的实验室,两侧墙壁都镶着贯通前后的玻璃窗,其中白衣的研究员、低鸣的器材,在玻璃后一并忙碌着。
有谁走到了趴玻璃的斯兰身边,轻笑了一声,开口道——这句话斯兰听得懂——“您好,阁下。”
斯兰立起身转头,看见一双盛着笑意的翠色双眸。斯兰回复道:“您好。”
费舍尔追出来时,就听到那只高华温雅的雌虫接着斯兰阁下的问候说:“我以为斯兰阁下不懂通用语。阁下一个人在这里,雄保会的保护虫没有尽责吗?”
他是……
费舍尔一愣,快步走到斯兰身边想要敬礼,在对面雌虫的目光下费舍尔另开口:“您……”
对面的雌虫又摇摇头。
费舍尔于是咽下称呼,直接报告说:“斯兰阁下不喜欢太拥挤,雄保会的工作人员在楼层外待命。以及;斯兰阁下现在可以进行简单的问候与对答,复杂的、抽象的概念,暂时没有理解能力。”
雌虫弯下了眼睛,翠色的双眸深邃幽秘:“很迅速的进步,比之……”雌虫顿了顿,接着说:“阁下的学习能力很强呢。那阁下当时理解了阿希礼的要求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斯兰凝神回头,正对上雌虫那双翡翠一样包容洞悉的瞳孔。斯兰侧头等待着雌虫接下来的信息。
雌虫失笑,招手让费舍尔上前,耳语几声之后轻笑着转身离开。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离开;孑然一身地下楼去,带着零星尾随登上空梭,在斯兰的视线中远去。
空梭最终的降落地点是,中央星系、首都星、白鹭洲、翡翠宫。
那位好心的雌虫从空梭步下,一路行来毫无停滞,门廊、花帘纷纷转出侍从为其开路,即使是电子化普及的帝国,也还是用□□的劳力在点缀血统的高贵。
卧室的色调典雅且厚重,雌虫拒绝了所有侍从的侍奉,独自立在卧室中央。良久,方才拨开胸口的金属结纽。
萨普勒·加波什金从身后伸手过来,顺着雌虫手将剩下的小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帮助他脱下外衣。雌虫随着脱衣的动作面向萨普勒元帅,一身常服的萨普勒道:“雌君。”
萨普勒·加波什金的雌君,苍隼花王朝的虫皇。
“萨普勒卿。”虫皇闭目说,“那位雄子看起来很难掌握精神力的用法,就像起初的肖恩一样,肖恩直到一年半之后才能勉强地为艾什梳理精神力。我很难不担心。”
“可是艾什坚持作无罪辩护。”
那天萨普勒元帅强行控制医院楼下的雄保办公室遣出的武官与斯兰见面,无非是去试探一下斯兰的态度。只要雄子没有抗拒之意,他到来的目的就已然达到。
萨普勒元帅不得不为最坏的结果打算,而本身也认为“最坏的结算”降临的可能性极大——死者肖恩阁下毕竟是一位极出色A级的雄虫,还是阿希礼的未婚伴侣,恶性之大、影响之大足以重刑处置,脱罪的可能性小而又小。
以皇室顾问团的能力,足以将一审拖到最长时限。届时斯兰阁下怎样都会掌握基本的交流技能,只要和斯兰阁下讲明利害、承诺皇室的报酬,便有很大可能依靠高等级雄虫的影响力,用监护假释捞一把重刑的审判。
短暂的轻松只持续到雄保办公室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呼叫了费舍尔的终端,询问斯兰阁下的身体是否康健,可否拨冗面见**院的书记官以确认能否参与证据的验证实验。
萨普勒元帅这才多少获知了阿希礼庭上陈词的内容。
“艾什总是这样,总是很有很多不一样的想法。”虫皇叹息道,疲惫地将头向后靠在雌侍的胸膛上,“他分明料想了这位雄子开发精神力的困难,也没想以假释代替无罪审判,只是他让前去会见的法律顾问转达那句话会有多大的作用?”
“其实不必您亲自去告诉斯兰阁下。”萨普勒低声说,“现在的情势不佳。”
“这里是中央星系,我也是上过战场的,”虫皇说,“我只是想看看阿希礼这次上心的雄虫是什么样。很出挑,很特别,不像个雄虫。”
“艾什善于发掘特别,之前的肖恩阁下也同样没有雄虫的习气。”
“和肖恩一样吗?”虫皇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笑一笑问,“亲王呢?”
“雄主出宫去了,有几位雌侍随行侍奉保护。”萨普勒回答。
“哦,都出去了,挺好的。”虫皇说,“毕竟‘家庭是雌虫天然的同盟’。有同盟就要有分工,有雌虫照顾雄主,有雌虫顾及成员与幼崽。那现在就由卿来侍奉。”
“是。”萨普勒应道。
虫皇闭上眼睛反复摩挲着袖口的金扣,只保留了军服制式的常服在大片深蓝色中藏着低调的暗纹,忽而道:“卿尚未回答我,你认为,这位雄虫阁下能够帮助阿希礼得偿所愿吗?”
“……”萨普勒的眼睛中晃动着光影,他忽然想到了那张折成纸鹤的、鲜血淋漓的白纸,低声说,“也许。”
橡子岭精神力学实验室晚上灯火通明。
研究员的手一颤,数控笔从手中滑落,晶面板很快自动识别校正擦去了线条,只剩下展示精神力规律爆发的线条。
砰、砰。
晶面板的数据记录随着两声炸响再次显示出峰值。
又一个晶石标靶炸成一片晶蓝的碎屑,溅射道斯兰的脚下。斯兰站在场地中央,脚下是能实时反馈生物数据的感应区。
阿希礼传话给持证会见的皇室法律顾问,顾问汇报给虫皇,虫皇耳语给费舍尔,费舍尔比划给斯兰。
阿希礼说了一句废话,他讲,我们小天才就该好好发挥自己的天赋。
他的天赋,斯兰想着。他抬头看着视线里最后一个晶石标靶,他能沟通来的力量随着心念缓缓凝聚。
“阁下……”研究员忽然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
“有事?”斯兰应声回头。
在顶光的照明下,斯兰的眼睛又一次呈现出一深一浅两种色泽,左眼依旧是澄明透彻的灰,右眼则像银离子被置换出的絮状沉淀,一片一片压实成偏近黑色的烟灰。
天生能够见鬼的阴阳眼来到另一个文明能看到什么呢?
研究员立刻摇头,他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心上忽而漫上了一片恐惧,这仅仅是一个下午,从感受不到精神力,从碰也碰不到标靶,到现在——
斯兰因为研究员的行为莫名其妙地和费舍尔对视一眼,回过头右手双指并拢握成枪型,对准了最后一个晶石标靶。
砰。
标靶碎裂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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