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隙间透过的风又湿又冷,与夏日的暴雨不同,秋日的阴雨往往悄无声息地降临,如同忧郁的诗行,缓缓铺展在寂静的城市街道上。街道上落叶纷纷,天空布满了厚重的云层,灰蒙蒙的,这样的阴沉,使得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一种静止的沉睡之中。
齐舟中午在食堂点了一份热气腾腾的冒菜,依然驱不散四肢百骸间逐渐弥散开来的寒意。桌子对面的周小绿一边吸溜吸溜嗦着粉,一边抬头看时间:“小船医生,咱们得快点了,现在下着雨,路上不好开,过去至少要三个小时,我可不想在乌漆麻黑的时候开山路。”
现在天渐渐黑得早了,6点出头太阳就落了山,更别说这种阴雨天。半山酒店恰如其名,就在半山腰上,温泉汤池很出名,但是要上山得经过一段盘盘绕绕的山路,雾隐林间、溪流淙然,景色固然是美的,但是对于新手司机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挑战。
周小绿马上毕业,家里刚刚买了一辆代步小POLO,外形粉嫩,动力低下。两个人拎起领导名牌、表演道具等一系列杂物,将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周小绿一脚油门,出发了。
她开车很平稳,平稳到了另一个极端,几乎是龟速,不敢超车、也不敢变道,一路慢吞吞向前爬,好在现在不是上下班高峰,勉强也算一路顺利。车渐渐开出S市,半山酒店在S市和D市交界的一座小山包上,很是有一番距离,他们算是先来打头阵,做好一切准备,等着大部队明天晚上的到来。
雨渐渐大起来。
豆大的雨点不断砸在挡风玻璃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周小绿神经绷到了极致,整个人几乎是贴在方向盘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就连音箱也关掉了,搞得齐舟也跟着紧张起来。他试图说点什么活跃气氛,被周小绿一声呵斥赶回了座位上。
“不要和我说话!”周小绿尖声说,“不要分散我的注意力。”
齐舟只好将临走前买来的奶茶给她放好,裹紧了外套开始刷手机。
打开微信,先是一堆聊天打屁的无聊信息,无外乎“你们什么时候出发的”、“你们到哪儿了”、“我要和XX住一起”之类,他一一回复,接着看到大脸猫的头像亮了一下。
Lin:不在家吗?
齐舟:这两天都不在,单位出来团建啦!
齐舟:(双手比yeah的白猫)
对话框沉默了一会,Lin发来消息:去了哪里?
齐舟:(半山温泉酒店的地址)
齐舟:听说还不错,我先来体验看看,好的话推荐给你。
Lin彻底陷入了沉默。
齐舟盯着屏幕半天,对方也没有任何回应。他有些怅然地将手机放回兜里,吸了一大口奶茶。
林嘉也在盯着屏幕。
房间里拉着窗帘,只开了一盏小小的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他脚下方寸,于是暗的更暗。
在暗影的边缘,沙漏静静立在桌面上,细沙不快不慢地向下流动,拉出一条淡色的线。屏幕的光线照在林嘉的脸上,他抿紧了嘴唇,眉头紧紧拧起来,脸上的表情近乎暴怒。
在公司内部,他有一个绰号,叫做“暴君”。
作为源生科技唯二的合伙人,他主攻技术,夏侯负责商务,两人风格迥异。他从小便是一个对外界很漠然的人,对他人的喜怒哀乐有着无动于衷的麻木,也许是和幼时的经历相关,但他觉得更多可能还是天生的,那么多人生长在相似的环境中,却结出了完全不同的果实,有些是甜美的,也有一些和他一样苦涩。
他很难去感受别人的情绪,自然也常常缺乏聆听和理解的耐心,无论是对下属,还是对自己身边的人。赶项目的时候,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然后对想要请假回去照顾家庭的同事说,这么麻烦,你为什么不离婚?
那个人在深夜为他送来熬好的粥,他也只是冷漠地让他赶紧离开,不要影响自己的思路。
他会成宿成宿地抽烟,烟蒂可以堆满一个350ml的可乐瓶,项目卡住的时候,他会突然发怒,然后将键盘和电脑显示器统统扫到地上,然后对着还在敲代码的下属怒吼,问他这么蠢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工作。
所以那个人离开了他。再正常不过,谁会愿意和这样有着明显性格缺陷的人待在一起?
他伸出手,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关系,没事的,不会有问题,截至现在,一切都很正常。那个酒店……那个地方……该死!他为什么会想去那个地方!
林嘉豁然起身。
他一把将沙漏揣进兜里,大踏步向前,走到门口。
他想,我需要一辆车。
大门被粗暴地拽开,“碰”地砸在墙上发出巨响,门外不是平时的楼道,而是地下车库。
灰白的灯光照在地面上,拉出一道厚重的影子,一辆黑色的跑车停在他的面前,流线型的外壳像是蛰伏已久的兽。
林嘉一把拉开车门,发动机咆哮着、轰鸣着启动,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射而出。
这一边,周小绿依然慢吞吞地在高速路上行驶。
齐舟被缓慢的车速摇的犯困,又不敢睡着,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小绿说话。周小绿过了最初的焦虑期,再加上高速上基本没有什么车——毕竟谁会想到在这么恶劣的天气去什么温泉酒店呢,她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至少能一边开车,一边举起手边的奶茶喝两口。
导航发出了“前方道路拥堵”的提示。
周小绿探头向前看:“好像是车祸。”
连绵的雨幕中,隐约可以看到一辆翻倒的大巴车,周围拉了警戒线,有模糊的人影围在周围,看不出是警察还是幸存的乘客。天渐渐黑下来,才刚过5点,就必须要打开大灯,才能面前看到一点周遭景象的轮廓。
车逐渐开近了。周小绿小心地避开,擦着道路边缘向前开,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看到地上有无数条鲜红的水流,像是胡乱织成的网,乱七八糟地铺在柏油路地面上。
齐舟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按理说他的职业就是医生,大一就上过解剖课程,不过是一场略微惨烈了一点的车祸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可他就是紧张。
不断落下的雨,地上蔓延的血,侧翻的车轮无力地空转。
周小绿的小POLO缓缓驶过车祸现场,红色越来越深,铺天盖地,几乎要淹没他的整个视网膜。他喘不过气,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反倒向车窗靠近了些,额头都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啪!”
有什么落到了车窗上。
他怔怔地望着,只见一滴鲜红的血,不知道从哪儿溅到了他的面前。他举起手,轻轻从那滴血上擦过去。
黏腻、温热。
他抬起手指,指腹一片鲜红。
齐舟的呼吸急促起来,怎么可能,玻璃窗关得好好的,鲜血,怎么可能溅进来?!
车开得那么慢,又那么近,几乎就贴在血流的边缘。那些灰色的影子有些在慢慢转过来,都是些普通的乘客,有一家三口,有年轻的情侣,也有中年的夫妻。他们站在雨中,没有打伞,都在默默望着他。
他们隔着车窗玻璃对视。齐舟觉得每一下呼吸都像是要将最后一丝热气从自己的胸腔中掏走,四肢沉重如同铁块。
被看到了……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被看到了。
小POLO逐渐驶向高速的出口,周小绿松口气,回头一看,齐舟还趴在车窗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奇怪地开口:“小船医生,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齐舟没有回答。
周小绿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刚刚接触到,齐舟就触电似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周小绿吓了一大跳,手下一松,小POLO立即失去控制,在路面上走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Z”型曲线。
还好没有车!周小绿忙不迭地抓好方向盘,不忘拍拍自己的胸口压惊,同时抬头张望一番摄像头的位置。半晌,才听到齐舟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你吓死我了!”周小绿不满地嚷嚷,“你是见鬼了吗?!”
这两个字一出口,她就明显感觉到齐舟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周小绿:“……”
周小绿:“不会吧,难道你刚刚真的看到阿飘了?不是吧小船医生,咱们是医务工作人员啊,是百分百的无神论者才对!”
齐舟摇摇头,将冻僵的手指互相交握,试图获得一些热量:“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你……”周小绿看他一眼,机智地没有追问。
小POLO离开了高速,驶向山道。
这座山本身除了温泉,几乎可以算是一无是处,因此也没有什么享誉周边城市的名字,大家都习惯性地叫它半山。半山是座高度不过500米的小山,植被丰茂,颇有一番清幽的野趣,晴天的周末常常有徒步和骑行的人在山道上穿梭往来,可是现在的天气实在太差了,阴惨惨风雨不断,车道曲折,被一丛又一丛足有半人高的苇草簇拥着,可见度几乎是降到了最低点。
一路行来,既没有车影、也没有人影,怪树虬结,枝桠朝天,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周小绿开了大灯,依然只能照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X!”周小绿终于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要是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刘自强主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齐舟的神经也绷到了极点,他紧紧拉着扶手,整颗心都像是悬在空中,被无形的丝线五花大绑、揉成一团。两个人颇有默契地没有说话,目光都死死盯着前方。
“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
欢快热闹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车里的两人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齐舟连忙去摸手机,铃声还在不依不饶地响:“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oh礼多人不怪——”
周小绿的目光恶狠狠投过来,里面写了五个字:我要杀了你!
齐舟手掌下压,示意她冷静一点,接着接了电话,刚接通,宋程的大嗓门就传过来,穿透力十足:“齐小船,你们到哪儿了?这路还能开么,不好开咱就回来,麻溜的……”
不得不说,这种环境下,他往日里堪称聒噪的声音反倒给人很强烈的安全感。齐舟刚想回答,就听周小绿在旁边吼:“要回来早点说啊,我们都开到山上了!”
“呦!女司机技术不错啊!”
宋程和周小绿开启了拌嘴的日常模式,你一言我一语问候一番,在宋程委婉表达完关心之后,齐舟挂了电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他甚至能半开玩笑地指指前面:“看,地图显示,再开一半路就到了。”
周小绿没有回答。
她惊恐地盯着前方,齐舟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车灯光芒的尽头,狭窄的山路边上,正站了一个女孩,长直的黑发下是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她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身上的红裙烈烈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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