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里时的场景。
他就坐在车里,手边还拿着电话,用再拙劣不过的谎言去哄骗对方,他的小船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地向他驶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齐舟穿着成套的西装,笔挺的衣服显然是被悉心熨烫过,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形,他站在阳光下,额发长了些,软软搭在额头上,倒显得更稚气了。他身边总围绕着一种绵绵的、暖暖的、让人沉沦其中不愿离开的气氛。林嘉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随意扔在脚边,重重碾灭,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成长环境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他们居住过同样逼仄的房间,走过同样昏暗的楼道,他们在同样闹腾吵嚷的菜场口小学念书,夜里手拉手忐忑穿过同样肮脏破乱的小巷,他们有着同样不靠谱的父母,虽然不靠谱的类型不尽相同,为什么到了最后,却成长为完全不同、甚至说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浑身上下都是烟味,他已经36小时没合眼,坐在越洋飞机上,周围都是呼呼大睡的旅客,唯独他直直地坐着,近乎自虐般地清醒着。层层叠叠的云从舷窗外掠过,他近乎木然地凝视着窗外,这里是空气之海,他是海底丑陋而狡猾的鮟鱇鱼,明明生着血盆大口和尖锐的脊刺,却偏要装模作样燃起温柔的小灯,吸引过往的小船靠近。
而小船,本是要驶向更明亮、更温暖的地方,他自混乱不堪的暗礁中艰难跋涉而出,本就值得更好的港湾。
可是一个人在海底,太孤独了。孤独是漫无边际的寂静,是无始无终的停滞,孤独是千米深就连光线也透不进的海沟,孤独是空无一物没有尽头的深空。他无从逃避,不得解脱。
最后的烟只抽了半只,他狠狠摁在手心,猛地起身,拉开门,伸手捉住了齐舟。
木制的回廊曲曲折折,两边都是茂盛的阔叶植物,掩映着一个又一个汤池,林嘉松松垮垮披着浴衣,缓缓地向前行走,他要找的人就在前面拐角处,双臂搭在栏杆上,有些出神的向前张望,目光是发散的,整个人都像沉入了某种巨大而深重的回忆里面,他的肤色从小就白皙,是怎么晒也晒不黑的,还记得两人很小的时候一起在盛夏的下午偷偷去买棒冰,走了很远的路,齐舟被晒得全身上下红通通好像一块烤熟的番薯,但他性子那么好,从不抱怨,只是洗澡时候才被疼得小声哭。
时间那么久、这么小的事,他都还一直记得。林嘉想,过去只以为自己是记性好,现在才知道,只是因为那是齐舟。
他没有走过去,而是靠在一根粗大的立柱后,点了一根烟,默默望着齐舟。
风开始流动,渐渐有了人的身影、脚步的形状,住店的客人们喧闹着来来往往,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人回头,他们是幻影,自己又何尝不是,朝露生死,如梦如电,他只是量子态的幽灵,随时可能坍缩,只有在真正观察者的眼中,他才是存在的。
齐舟直起身子,忽然转过眼来,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接。齐舟先是讶异,接着微微地笑了,他问:“林嘉,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刻,林嘉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就连他微笑时眼角弯起的弧度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唇角挑起时有一个小小的纹路,像是最温柔不过的括号。他恨自己既然这么爱他,为什么之前不知道。
他是那么愚蠢,像是最鲁莽的人,被强烈的不安和焦躁冲昏了头,只懂得用最粗暴的方法去留下自己最在乎的人,无法用理性的思维哪怕稍稍想一下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齐舟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对他招招手,林嘉沉默一下,碾灭烟,走了过去。
夜风吹得齐舟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有些歉意地看着林嘉:“抱歉,刚刚我可能有些糊涂,并不是针对你,不要介意。”
林嘉摇摇头:“没关系。”
“明明认识你的时间并不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总觉得认识很久似的,在你面前,就会有点收不住脾气。”他客气的语气让林嘉又焦躁起来。
“我说了没关系。”
硬邦邦的话一出口,林嘉一愣,知道自己又没有做好。他低了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手却紧紧攥在一起,不愿意去看对方的脸。
过了一会,齐舟笑起来。
林嘉一怔,转头去看,齐舟清透的双眼也正望向他,顿了顿,说:“我有些荒唐的念头,因为真的很荒唐,有点担心说出来会吓到你。”他说着,自己也当真觉得十分离奇,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听吗?”
回廊上人来人往,不知何时汤池附近来了很多人,在腾升的白雾中五官不辨、一片模糊。温泉区域变得十分热闹,有许多人在交谈,水流被不断地搅动,起起伏伏,偏偏什么都听不清。林嘉活动了一下手腕,忽然撑着栏杆,长腿一抬,跳过了栏杆,站在回廊外的草地上。
他对他伸出手:“外面安静些。”
齐舟递过手去,他的手腕被用力抓住了,但并不会痛,林嘉的手心有厚茧,粗糙的触感会让人觉得踏实和安全,齐舟借着他的力道,也从齐腰高的栏杆上一跃而过。
落脚是柔软的草地,海芋肥大的叶子擦过光裸的小腿,芭蕉叶低垂,密密麻麻地挡住了回廊上的所有动静。浓的绿、浅的绿,林嘉拉着他在绿色的海洋中穿行,地灯在苔藓中发出莹莹的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他们面前出现了鹅卵石的小径,尽头是一堵低矮的石墙和一个小小的汤池。
林嘉松开他的手,在汤池边坐下:“这里?”
齐舟觉得林嘉是个很神奇的人,总能做出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譬如在人挤人的温泉酒店里找到一处没有人的汤池。他也在池边坐下,两人只有半截腿泡在温热的水里,面对着面,夜色朦胧,像是知心好友一般谈天。
齐舟放松下来:“我好像曾经有一个恋人。”
林嘉漫不经心地揪着地上的草:“嗯。”
齐舟:“这个恋人是男的。”
林嘉停下动作,抬起眼睛。
齐舟哈哈笑起来,对方的反应让他觉得十分有趣。林嘉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唇:“你继续说。”
“记忆很模糊,但的确有。”齐舟双手撑在身后,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像是一支引颈待戮的天鹅,“之前只是隐隐有些印象,有些习惯、常喝的奶茶、喜欢的风景,一瞬间的即视感,最近渐渐清晰起来了,我知道,确确实实是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我曾经很爱他。”
“曾经……”林嘉喃喃说。
齐舟:“对的,曾经。”
林嘉:“那现在呢?”
齐舟叹口气:“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他,我就会觉得难过,还有一点恐惧,具体发生过什么,却都完全记不起来,但那种感觉……”他的左手慢慢抚上脖子,五指无意识地扣住自己的喉咙,“很不舒服,我没法再去想。”
——……放开我!
齐舟湿漉漉地躺在他的身下,目光冰冷,他的喉咙上有可怕的淤痕,嗓子已经彻底哑了,他剧烈地喘息,宛如一条被人从水里丢上岸的鱼,衣襟大开,苍白的身体上青紫斑驳,偏偏西装、衬衣、西裤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你说,你的新娘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是什么感觉?
林嘉恶意地微笑,他深深吸了口气,再长长呼出来。从齐舟提出分手到现在是196天,他就被宣判了196天的刑期,暗无天日。
手机一直嗡嗡响个不停,齐舟的眼泪从眼角淌到鬓发里,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泄出一丝声音。
——你明明喜欢的,我知道,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看着我。
本该是订婚仪式的明媚午后,郊外别墅的草地上,高高的院墙挡住了一切,黑色的MPV静默伫立一旁。
阳光被扯出无数条光晕,破破碎碎地浮荡在虚无中,光线被穿透、被强硬地驱散又合拢,它无法凝结为实质,只能化作无色的光点,一次次地散开。林嘉惶急地喘息,像是被什么可怕的野兽在身后追赶。
他想起那个黑暗的夜晚,小小的他蜷缩在空冷的衣柜中,手里紧紧攥着冰冷的火柴,他没有光,但是光自己来了,推开了他的柜门,同样年幼的齐舟在外面大声喊他的名字。
他们一起长大,他们本该在一起,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杀了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要背叛、要逃离,他说出各种可笑的理由,要离开你!
林嘉骤然起身。
齐舟停止诉说,吃惊地看着他。林嘉低头,从他的角度,正可以看到齐舟浴衣下的锁骨,以及薄薄的胸膛。
他上前一步,哑着声说:“你想起自己有一个男朋友,你很怕他,想到他会觉得不开心,然后呢?”
压迫感太强了!
齐舟几乎是整个被笼在他的阴影之下,空气也仿佛变得稀薄起来,他本能地想要向后退,被一把扣住了肩膀。
手指深深扣进他肩胛的关节中,完全锁住了所有的动作,林嘉俯下身,冰冷的气息也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然后呢,你还记得什么?”
“我……”齐舟想说话,突然吃痛地叫了一声,“很痛,林嘉,你怎么了?!”
林嘉被烫伤似的迅速收回手,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甚至是空白的,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齐舟,嘴唇翕动片刻,却说不出成型的句子。半晌,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忽然夺路而逃。
齐舟目瞪口呆:“……”
他用手抹抹脸,心想,他是被我吓走了吗?
因为发现我是个钙,所以恐同症发作,蚂蚁上身般抖个不停,然后赶紧逃离现场,是这样吗?
他有些悲愤地起身迈出汤池:至于吗?!周小绿不是还说他对我有意思,这哪里有半点对我有意思的表现啊!
月是半明半昧的眼,人如蝼蚁,被庞大的天空看在眼中。齐舟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索性打算回房休息。可是一想到林嘉和自己一间房,一会见到还不知是怎样的尴尬场景,固然自己脸皮比较厚,也有点扛不住。
他找了个台阶回到走廊上,沿着指示牌往客房方向走。渐渐地人少了,身后却多了别的声音。
再有一章第二个怪谈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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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怪谈:酒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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