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不复

如星河,如碎玉。

季冬末月了,大雪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现下又开始下了起来,将宫人辛辛苦苦扫去的雪又填上。

你一袭墨色长袍,鹤冠半束着,里间是隐隐露出白丝的黑发,那张曾经美得动人心魄的脸,现成了被病魔折磨后的憔悴模样,身单形薄的你,就那么立于枯梅树下良久。

“太上皇,进屋吧......”

左观上前给你这位消瘦的不成样子的人披上了厚实的狐裘,撑起伞来替你挡下落雪。

他称你为太上皇,还将你视为这皇宫中的半个主人,可你今早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弃袍作揖时,已经用行动告诉了所有人,你是连这太上皇,也不愿意当的。

“左公公,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左观被问得一愣,有些年老迟钝的认真回忆了会儿道:“回太上皇,三十载了。”

你神色平静,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梅树树枝,长袍遮挡下的双手却在抚摸着什么。

枯梅枝被雪覆盖压弯,本都已经不是花开惊艳的月日,却还是在落雪打压下被遮了本色,随着更多的积雪成形,脆弱的枝干被压得好似下一秒就要从中断裂。

良久,左观才听得你一声叹息,伸出手,然后亲自折断了那苦苦支撑的梅枝。

“公公,你本该两年前就回乡颐养天年了,又何必留下来陪我煎熬呢。”

左观听及,心中生起万般的痛,只听他连着说出的话都带着轻微颤抖道:“主子啊,老奴伴您三十年,早已视您为亲人般的存在,又怎忍心留您在这宫中走到最后。”

你不再说话,只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怀中之物。

然后在又一次沉默良久后,你终是自嘲一笑。

“二十年前,我被册封太子,守东宫礼则,受父皇重用,得百官信任——”

“该有的我都有了,不该有的我也有了,可为什么最后,却独独少了他?”

在听到了你最后一句话后,左观的身体猛的一颤,虽有惶恐,但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你有多少年没有主动提起过那个人了?

整整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你的人生中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言思鹤般,你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在你生命中有着浓重色彩一笔的人,如彻底遗忘也如从未遇见。

但左观是知道的,你不是忘记,也不是从未遇见,是你自己给自己在心里上了一道重锁,不愿再去提及罢了。

左观还知道,如果当一个人将已经死去多年的重要之人重新搬出岁月来时,那那个人,有很大可能是准备随之而去了。

纸伞落地,左观一声跪下,情绪无法稳定的喊道:“太上皇!”

你终于将落在梅树上的目光挪向了他,细瘦苍白的手从袖中伸出,将人扶起后浅浅笑道:“别担心,我还有很多未了之事,不会走那么快。”

对于你说的很多未了之事,左观脸上出现了一时的茫然。

但当你扶他起来时,他那上移的视线一下子就看见了你怀中只手抱着的东西,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北风刮起了枯梅树下二人的衣袍,顿时翻飞狂舞,冷风化刃般吹得人脸颊刺痛,落地的纸伞也被吹得伞面不停转动,离开了原本的位置。

左观看得很清楚,那是个只有一掌宽的褐色瓷罐,你将它视作珍宝一样护得很紧,以至于左观现在才发现。

左观再次跪下了,但这次是对着你怀中的瓷罐,带着惊惧的行跪拜礼道:“老奴,拜见言将军。”

一下子听见这个称呼的你愣了神,那久远的记忆瞬间占据了大脑。

当年,就算你做了太子,被繁杂的礼仪拘束,也还是会跟在那人身后,一声一声的唤他,直到那人终于肯转头理你。

是尊敬激动的——“言将军!”

是疑惑不解的——“言侍卫?”

是有意挑逗的——“白鹤仙~”

是情意难言的——“言郎……”

而这些,足足填满了你许多年下来的日日夜夜。

从前种种历历在目,令你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又一阵如刃般的冷风刮醒了你,反应过来的你,目光开始柔和起来。

“是了,我刚刚将你护得紧了些,没让人瞧见,这招呼就打得慢了,你可千万莫怪。”

左观见你把怀中的瓷罐抬至眼前,对着那装有言思鹤骨灰的死物极具温柔的说话,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不过,想来你也不会在乎这些的,毕竟你这人啊,本就不提倡这些封建礼仪。”

你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左观,自顾自的说着奇怪的话,然后又把额头抵上罐身轻轻蹭了蹭。

这一门心思的对着方死物说话的你,让左观又是心惊又是心痛,他甚至觉得你是不是太过思念言思鹤而已经疯傻了。

景国是没有骨灰入葬一说的。

人死后入棺,棺埋地而起墓,若是难放思念,最多也只是在家中祠堂立上灵牌,除非是重要节日,人们是不会去祭拜埋棺的墓地的。

言思鹤死后尸身被你拿去火化,他的骨灰是你亲手下葬的,左观亲眼见证,这成了景国第一先例,也让许多人心惶惶了一阵。

有史以来,人们讲究的都是人死后肉身完完整整入葬才能得以安息,而你的举动,无疑是打破了传统,被许多人视为了不吉利。

可如今,你更是直接将亲手下葬的骨灰又挖出来带在了身边,这让左观觉得你已经疯傻了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这一刻,陪了你三十年的左观再难理解你,你想,他毕竟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永远无法去看到千年后的世界,所以你也并不想这种事有人能理解。

你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你从来都没傻没疯,你只是对那个人,思念大过了所有。

“言郎,我们该走了。”

你轻轻的笑了,复又将瓷罐护紧在了怀中,然后走上了独属于你自己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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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行
连载中夙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