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血脉

江国公拨开层层迷雾,隐约感知自己正无限于接近真相。可横在真相之前的那朵最大疑云,却怎么也挥不散,困扰在他心头。

此时,自江策川进门开始便屏息凝神,躲在屏风后的那人,用他那低沉的嗓音为江国公拔开笼罩在他心头的那片疑云。

“西戎内乱,王子夺位,而格达连那的率军侵袭只不过是障眼法,妄图以此掩盖境内纷乱,同时谋求蚕食大晋国土。”

眼前疑云散开,黑暗里倏然蹦射出一点星火,炸得人心通透。天边暖阳酒落书房内照得温暖如春,彻骨的寒意却自江国公心底生出,冻得他打了个冷颤。

障眼法!好一招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边关大小数十将领,竟无人识破!更叫人生悲的是,现如今大晋唯一还能压制边关乱局的人,竟在战火伊始就已马革裹尸而还,如何不令人心寒彻骨?

江国公身为武将,虽也参与朝政,甚至于当年一同接受太傅教诲,但政治嗅觉从始至终都不甚敏锐。如今能在雍京之中安养病躯,其间少不了永和帝的暗中谋划。

倘若今人无人点明这一层要害,恐怕他也只会心底生疑却不深入追究。若是如此,西戎所谋恐要成真!毕竟任谁也无法料到,拿下曾经固若金汤的雁门关竟也可以丝毫不费吹灰之力。江国公心知肚明,眼底含讥。

“大晋百年国祚,士族已或难愈沉疴。李潘杨薛把持朝政,戒狄两部虎视眈眈。国将不国,无以为家。”

屏风后那人双肩下沉,脊背微躬,似是被这沉重的担子压倒,在少时玩伴面前头一次展现脆弱。

他是大晋最早发现盛世繁华背后,高楼飘摇欲倾之人;也是在大晋这片沃土之中最早长出的参天大树,支撑危危欲坠的天地。

可如今,这株高木的枝干业已蜷曲,鬓角也爬上刺目白霜,形容枯槁。这个担子他担得太久太久,也担得太苦了,自十五致学的年纪到而今已过不惑,整整三十一年。

他日日呕心沥血,夜夜辗转反侧,无一日安心,无一夜安睡但即便如此,大晋仍不改衰亡颓势。说到底,还是士族专权之祸。可他老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经历过几十年的风霜已然消磨殆尽。

他清楚他的生命已行至暮年,堪堪停滞于风烛残年之间。两者之间只余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系着,不知何时就会断去。只因着还剩一口心气吊着,不肯就此罢手,给后人留下一堆烂摊子,也不愿后世史书提起时满目皆遗憾。

“你家各个好儿郎,三郎尤甚,江氏门楣有望啊。”那人长叹一声,道不尽无限愁怅,“我毕生所求不过肃清朝野,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清明朝堂,如今怕也是无望。”

“此话莫言,你家四郎未必不是合适人选。待寻到医者,大晋江山,往后百年盛世可待。”江国公的视线聚焦在那人屏风上的侧影,“更何况三子玩劣,磨练尚且不足。”

再无人开口,书房内渐趋平静。他们心底都清楚,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另一场风暴隐藏于大晋繁华的虚假表象之下,波涛汹涌,如火如荼,正对着潜理沃土之下的希望火种悄无声息的探出爪牙。

*

一直到午膳时,江国公才从书房里出来,待他坐定,一桌子的人才开始动筷。

正如江夫人所说,今日午腾的菜色都是江诗岚爱吃的。这可哭了江策川和江国公了,满桌佳肴却不知从何下筷,他们父子可怜巴巴地扒拉着碗中白米。反观江夫人与江诗岚,母女二人其乐融融

“怎么全是阿姊爱吃的,我还以为阿娘说笑呢!”江策川食不知味,一边扒拉白饭,一边小声嘀咕,“真不知随了谁.怎么同阿兄一般嗜甜……”

“随你娘,你阿姊没回来前,她特地赶去淮扬府聘请回来的厨子。”江国公未听清后半句话,勉强来了一筷子菜,将就着碗中白饭咽了,“行了别挑了,军中粗茶淡饭都吃得惯,一回来就这么娇生惯养的。”

“这哪儿能一样啊!”江策川压低了声。

“你们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呢?”江夫人一抬眼,只见她的好儿子挑挑捡捡,一副无从下筷的样子,“怎么,菜不合胃口?”

“阿娘莫不是明知故问,家中口味偏甜的,除了你和阿姊,就只有……”江策川如稚子一般耍起脾气,突然想到什么,音量渐弱,直至消失,“……只有阿兄了。”

府内众人绝口不提长公子战陨一事,餐桌上刻意营造出来的和乐平静让他一句话打破,气氛陡然凝固,厅堂里陷入长久的沉寂。

江策川自知失言,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最终也只能无力地闭上嘴。

就在这时,府外一阵骚动,打破了越发僵直的场面。一身利落骑装打扮的男子快步行至堂前,抱拳行礼:“参见国公爷,夫人,小姐。属下雾月,幸不辱命,护送长公子灵柩安然归京。”

江国公豁然起身,江案川连忙搀扶他爹往府门外走。他们身后,江诗岚也小心翼翼地扶起摇摇欲坠的江夫人,紧随其后。

镇国公府外,楼津刚命人将长公子棺小心安置在平地,正准备喊人来协助抬往府中前院空地。没成想,一转身就撞见了浩浩荡荡赶来的镇国公一行人,慌忙行了礼。

江夫人望着那一尊漆黑棺椁,挣脱女儿的搀扶,飞扑上前扶着棺枝嚎啕大哭:“我的琅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走了啊……”

江国公亲眼见到长子的棺椁,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整个人微微发抖,向来刚正不阿的脸上世不禁老泪纵横。就连早已经历过悲痛的江诗岚此时也忍不住又一次落泪,唯一还算能勉强保持冷静,主持大局的,仅江策川一人。

他无声地落下满面的泪水,伸手抹去泪痕,又拼命眨去眼角泪花,忍住哽咽吩咐道:“楼津,雾月,再找两名小厮,把阿兄的棺椁抬进府。先停放前院,待明日上奏陛下后再行葬礼安葬。”

楼津雾月并两个小厮,四人手脚麻利动作很快,毫不费力地将那尊黑棺抬进府中。

江策川亲眼见着兄长棺起,再也强忍不住泪水。说是遗骸,可他们自己心里都明白,现下躺在棺内的,不过一套衣冠伴整副战甲,一捧骨灰,一把兄长生前从不离身的配剑罢了。

从前他还不明白,为何江氏先祖们从不立书著说,宣扬功绩。也不留下尸身,仅在家祠内留存一块牌位,以供后世子孙瞻仰。

如今明白其中原由,还不如一直不清不楚,连死后身躯都为烈火所吞噬的人,除开一块刻上名姓受人供奉的牌位,还能期望留下些什么呢?

他尤记得,当时目睹阿姊亲手送别阿兄的场景。

阿姊动身启程回嘉峪关的前夜,大漠的夜空异常明亮,群星散落于漆黑夜幕,残月如钩,却依旧落下一片银霜,照得前路明亮。

篝火旁,阿姊饮尽最后一滴酒,突然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踩着黄沙,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沙丘。

微弱火光中,他和荣峥都看清了沙丘上的景象。

阿姊身后,逝去多时的阿兄平静地躺在那由木柴垒起的高台。而高台之下,阿姨的副将,自幼陪伴她成长的副将,纫秋兰正有条不紊地安排手下近卫往高台缝隙巾填充易燃的干草。

他看着阿姊转身默然地望了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烧得正旺的木柴向着高台一抛,火舌飞速地舔噬干草,旋即燃起冲天火光。

他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呆立原地。而荣峥却几乎疯魔,连滚带爬地奔上沙丘,却被阿姊命人按住肩膀,抵在残有余温的沙地。

“江氏祖制,生不颂名,死不留骨。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者,自当葬以烈火,归于天地……魂兮哀兮归故乡,魂兮归兮游四方……”

阿姨悲恸但不失冷酷的噪音,穿越时空再一次响彻耳畔,连同那场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漫天大火,也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江氏子志四方,江氏魂镇八荒!江策川几乎在那一息之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大敌当前,阿姊选择弃红妆换戎装;为什么当初阿兄阵前临危受命,毫不犹豫地选择投笔从成。明白了为什么江国公战败身残后果断回京,主动交出兵权;明白了为什么江代先祖要留下不颂名,不遗骨的祖制。

哪怕帝王猜忌,哪怕朝臣忌惮,哪怕士族排挤。数百年来,“忠”之一字,早已刻进了江氏后人的骨子里。先人们传承下来的信念已经深切地融入江氏血脉之中,成为他们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人心易改,真的有人相信他的子孙后辈能够对此恪守如初吗?他不知道,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他终其一生去找寻。

但在江策川看不见的地方,这一信念已对他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江氏的血脉传承在他的身躯里苏醒,带着无数已逝的、未逝的人的期盼,一颗种子悄然种下,一簇火苗无声点燃。

待到参天之木长成,烈火燎原之势起,笼罩在大晋上空遮天蔽日的黑影终会散开。届时,这天下将重归它原本的模样。它将不再千疮百孔,满目疮痍,而将山河万里,盛世荣华。

璀璨日光自镇国公府的琉璃瓦跃下,跌进江策川如一泉深遥潭般的眼眸里,荡出层层连漪。而大晋后百年的繁华与兴盛,正酝酿于他这双古井无波的平淡眼底。

江府阖家大团圆成就达成......嗯......这怎么不算一种团圆呢......(顶着锅盖逃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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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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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SJX_苏寂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