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口舌

翌日,“雍京第一纨绔”江家三郎宫宴拜将,不日将领兵西征的消息,犹如漫天飞雪一般纷纷扬扬,散入雍京城的大街小巷。而身处舆论中心的江家三郎江策川,正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们在望江楼饮酒作乐。

能够有资格同镇国公府上的公子玩到一起去的,可不是一般人家。这些纨绔子弟,大多与江策川一般家世。家中父辈不免有在朝为臣为将者,亦或是家里祖辈挣下功勋,得以蒙荫袭爵的。

也都不外乎家里还有兄长顶着仕途,将来袭爵入朝,光耀门楣也有兄长顶在前头,怎么着都轮不上他们,大可以安心地做个无忧无虑的纨绔。

可如今这帮说好了一块儿饮酒赏乐,醉生梦死的纨绔里头,突然出现一个皇上亲封的征西将军,他们之间的相处大抵会变得十分尴尬,至少雍京里一半多的世家子都是这么想的。

好在江策川结交的一伙“酒肉朋友”都是真兄弟,做不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小家子样。没人因此和他心生龃龉,不仅不恼,还十分与有荣焉,恨不得在望江楼外替兄弟敲锣打鼓,大肆庆祝。

用陈家二郎的原活来说,就是“我兄弟得了征西将军的封职,那可太替我们一帮纨绔挣脸了!也叫那些看不上咱的公子少爷们瞧瞧,我们纨绔也不是光会吃喝玩乐的!挣不下这份殊荣,也只能说明自己个儿不争气,有什么可恼的?”

为了给好兄弟庆贺,陈二公子今日特地包下望江楼整层二楼,还给几位交好的贵勋子弟递了帖子,邀他们到望江楼小聚。

江策川领着两名贴身小厮,楼津和雾月到时,望江楼前已围满了人,里一层外一层,把望江楼前空阔无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好在时辰尚早,他并不着急,索性当看场热闹。抬脚绕过人群,踩着石墩跃上翘檐,身子微微后仰,头枕木制雕栏,十分惬意地将底下闹剧收入眼底。

楼上屋檐视野开阔,双方人马尽收眼底,方才远远听去只以为是单纯有人闹事。此时打眼一瞧,原来是两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起了争执,双方皆不肯让步。好巧不好,争执双方他都认得,不仅认得,还关系匪浅。

身后一众侍从,挡在酒楼门前,指着人鼻子就差同泼妇一般破口大骂的小公子,正是今日为他设下宴席的东道主,安烈侯陈道元的二公子,陈家二郎陈瑛。另一位恰是前些时日京城里疯传他百般追求未果的七皇子傅谦。

江策川不禁哑口无言,看来这热闹是看不成了,不若还是趁此时机悄悄翻进望江楼,再命楼津传信于陈瑛。否则一招不慎,底下这些人看的,可就是他江策川的热闹了。

然而事与愿违,陈瑛这小子听不见他的心声,一心想着占上风,压一压傅谦的气焰。他往人群里一扫,没见着那个人,底气瞬间更足了,双手往腰间一插:

“傅谦,本公子告诉你,别以为你顶着皇姓,有个皇子的身份,小爷我就不敢骂你了!呸!你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不过一介洗脚婢爬了龙床侥幸生下的皇子,也真敢把自己当回事儿!就你也配标榜君子,听不懂人话吗?今儿这望江楼小爷我包了,您呐,择别地儿讨美人欢心吧!”

说罢就要抬手招呼身后侍从拦人,丝毫不顾当众下了皇子的脸面。傅谦一袭青色竹纹圆领文士袍,长身玉立,若是忽略此刻他脸上满脸阴云,倒也称得上君子端庄。

傅谦此人有几分真才实学,江策川尚且不知,但他为人的真实品性,从前作伴读时受情谊蒙蔽,未能看透。可经过这几日,他反倒摸得一清二楚,阴险虚伪用在他身上毫不为过,更何况他还睚眦必报。

今日陈瑛为了当众下他的脸,特地把傅谦最痛恨的低贱出身提出来,摊到明面上大肆宣扬。依他对傅谦的了解,来日有朝权势在手,一定会无所顾忌地反咬。此人擅长忍耐,狡诈狠毒,自小不识人心的陈二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果不其然,傅谦垂在身侧的一双手已攥得死紧,只怕满心怨怼,可面上却丝毫不显还端着一副笑模样,谦和有礼:

“陈二公子,本殿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如此为难于我?我见你也只需一间包厢,何故要包下整层二楼,徒添麻烦,不若让与我一间厢房……”

傅谦恨得心里都在滴血,他平生最恨别人提及自己的出身,仿佛有人时时警醒他不过一介婢女所诞皇子,没有资格肖想那不属于他的一切。

若不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讨得徐氏嫡女欢心,好得到徐相那老匹夫的助力,他哪里肯罢善罢甘休,更别说是这样的低声下气了。

“哎,你这人……”陈瑛气极,还欲同他争论,被飞身而下的江策川摁住了肩膀,只听他语气淡漠,不辨喜怒:“陈二,让他便是,七殿下所言不假,你只需一间厢房。包场?有钱没地使么?”

“那怎么行,好了我也是安烈侯府的二公子,请人喝酒没点排场岂不是叫人笑话?”

陈瑛自然不肯,排场倒是其次,能够让眼高于顶的七皇子吃亏的机会可不多,有道是不蒸馒头争口气,这口气他今天争定了。

陈二这小子不是今早出门没吃药吧?江策川不可置信,好悬没忍住给他一巴掌。给他搭好台阶还不就驴下坡也就罢了,非得往那火坑里跳,迟早要被人算计死!

他凑近单纯得如同白纸的陈二公子耳边,咬牙切齿:“陈二啊陈二,你非得把自己玩死才算完吗?你要是钱多的没地花,不若留着给自己挑副好的上等寿材。”

见那小子依然不明白,他干脆把话挑明了讲:“你还知道你出身侯府?他傅谦再如何也姓傅,到底是皇子。你以为你今天下的是谁的脸面?往小了说是你二人争吵玩闹,可往大了说,你就是不敬天家,罪可祸及九族!想想你陈氏满门!还不住口,给他赔罪?”

陈瑛也不是蠢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噪音含糊在喉咙里:“掌柜的!留一间上房,其余的都退了,等会儿把钱退给镇国公府三公子。”

看出他有想躲的意思,江策川也没拦,放他先走了。总归争执是因他而起,于是对傅谦一行礼:

“七皇子,臣替陈家二郎给您赔个不是。改日叫人把歉礼送到你宫里,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傅谦何其通达人心,自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哪怕他再不情愿也别无他法,他陈瑛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嫡少爷,而他傅谦不过是低贱婢女所生的,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目前自然开罪不起安烈侯府。可若是让他咬牙咽下这口气,他又实在不甘心。

正当他天人交战之际,又一道声音插入:“江公子,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殊荣,来日喝上一杯你的庆功酒啊?”

来者带笑,未见其人而先闻其声,似清泉鸣涧,冷悦动人。又观其人风貌,端的是朗月疏风,清儒雅俊的君子姿仪。

“参见四皇子殿下。”方才已准备转身进门的江策川一见来人,赶忙行礼。

“不必多礼,既不在宫内,又不在朝堂,自在些便好。”

来人正是四皇子傅明渊,他安坐在工部特地打制的棠梨木四轮车上,由近卫推着自人群中而出。

明明才是初秋时节,雍京不过才起几场风,同龄男子尚且只是多加一件外衣时,他已披上大氅,怀揣暖炉。身子弱,先天不足的病症可见一斑。

“四皇兄。”傅谦不情不愿地拱手作揖,算是行礼。先前一直端坐马车内静默无声的徐家小姐也掀起车帘行过一礼:“臣女徐骊珠,见过四皇子殿下,问殿下安。”

“七弟,徐小姐。”傅明渊一张口,话还未尽,冷风顺着喉咙灌进肺腑,一时之间止不住咽喉间的痒意,剧烈地咳起来,白瓷似的肌肤都漫上桃色,衬得脸色红润不少。

他这一咳颇有山崩海啸的架势,咳到最后竟差点咳出血沫星子来。一杆青竹似的腰身不由自主地弯折,几乎要从轮椅上一头栽下。

身体前倾,堪堪摔落地面的瞬间,突然迎面倒进一个滚烫的怀抱。抬眼,是江策川。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任由四皇子苍白修长的玉指抓紧自己胸前心口处的布料,将那上好的蜀云锦攥出褶皱。朝身侧一伸手,心领神会的雾月立刻递上今早出门前,夫人硬要塞到他手里的轻羽织就的氅衣。

轻暖的氅衣落到怀中人瘦削的肩膀上,披头盖脸围得严严实实,挡住外界寒风。江策川将人扶好,接过近卫的活儿,亲自把四皇子送到堂前。

遇到门槛时,傅明渊尚未来得及开口,突然之间一阵天旋地转,只来得及抓紧那人背后的衣袍,却在触及到那滚烫的体温时手指蓦地一缩,蜷曲回袖中。

江策川连人带氅衣地往怀里一抄,竟是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查觉怀里的人有想外探的意图,略带薄茧的手扣住脑袋往回摁,脚下步子迈得稳稳当当。甚至迈进门也没有放下人的意思,就这么一步步地把人抱上二楼,四轮车自有近卫抬进包间。

傅明渊被他那么用力一摁,整个人都陷进了他怀里。从背后看去,他单薄瘦弱的身形几乎完全被遮挡,只留下随行走而飘荡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孤度。似是恶狼咬在利齿间,含在口中守护的珍宝,外人不得窥探一丝一毫。

耳畔是自己跳动若擂鼓的心跳,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浅淡的衣物熏香,取而代之的,是那人身上独特的,自他出生以来便奔流在他的血脉里的,属于雁北,属于关山塞外风沙、烈酒、刀剑混合的战场气息。

傅明渊贪婪地埋首在他的颈间,呼吸着这道独属于他的气息。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占有这个人,但他明白,只有旷野无际的关山北才能生养出这样自由的男儿,而不是规矩森严的雍京都邑。

近卫赶在江策川之前,先他一步打开包厢门,安置好四轮车。江策川把人妥善安顿好,转身便要离开,傅明渊暂时收起心中杂念,趁他还没完全走出包厢时,把他叫住:

“江小将军,父皇半月后正式下旨册封,命你率军出征。届时我欲于北城门望楼设宴,同小将军饮一杯送行酒。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殿下相邀,岂有不应之理?半月后,臣必至。”江策川痛快答应,行礼后告退。退出厢房正欲沿回廊找陈瑛时,迎面撞上一人,抬头无比愕然:“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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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北
连载中SJX_苏寂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