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我不介意再搅动风云废一次太子。
我想,阿启大约是和我有些默契的。那日谈话之后,他应当已经将胶东王确立为了下一任太子的人选。
然而,阿启在废掉了荣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胶东王扶上那个位子。也许是因为他另有图谋,又或者是因为其中阻力太大。
王娡忐忑不安的前来寻我,我只能安慰她:“不急。”
“可要是程姬、贾夫人她们占得了先机……”其实那几个女人如今早已失宠,可王娡提到她们时依旧满眼警惕。谁让她们的儿子出世得早,年纪上的优势,终究不是能轻易抹掉的。
我那时并不担心阿启的其余儿子,我知道阿启和我一样看不上他们,也清楚他对胶东王的爱重。
我担心的,反而是阿武。
阿启废掉荣的那一年,阿武也来到了长安。
他是平定七国之乱的英雄,京中无人不敬重他的威名。阿启对他格外优待,在他还未正式抵达长安之前,便派遣近臣手持符节前往迎接阿武。将阿武载回长安的是帝王方能乘坐的驷马车。之后阿武入宫陪侍阿启,与之同出同入,不仅是他,他统御的梁国臣子,亦可随意出入宫门。[2]
这样的殊荣,我见所未见。君臣有别长幼有序,而在阿武面前,一切的秩序都被所谓的“兄弟情谊”踩在了脚下。那段时日也有谏臣委婉进言,可阿启置之不理。更多的官吏于是学会了明哲保身,对阿武的僭越装聋作哑。
母亲听说了这些后,如我预料中的那样高兴,欣慰于自己的这对儿子棠棣和睦。
我当时陪在母亲的身边,看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喜色,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当年的慎夫人。
慎夫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她年纪大了之后便失去了我父亲的宠爱,而后无声无息的病死在了永巷之中。但慎夫人最为得意的时候,可是敢于将自己的坐席置于我母亲席位之前,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的践踏礼制与皇后的尊严。
既然阿武和阿启之间的逾礼可以被称赞一句棠棣和睦,那凭什么昔年的慎夫人与我父亲,不算是鹣鲽情深呢?
只是这些话我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说出口。姊弟三人中,我一向是心口不一的。母亲目盲,看不出我当时逐渐冷却的目光。在辞别长乐宫后,我命人去请阿武——只是这一次,我迟迟没能得到阿武再度出现在我的长门园。
“梁王殿下实在是忙碌。”梁国的臣子颇为歉疚的向我登门致歉,“陛下这些日,不论是游猎还是宴饮,总要我家梁王作陪。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公卿大夫等着拜访殿下。殿下目前实在是没有空闲——不过他也说了,长公主您是他的血脉至亲,他必然会抽出空闲亲自来拜会您。”
我客气的送走了那位梁国臣属,之后坐在象牙编成的席上沉思了许久。直到一声轻柔的:“母亲。”唤回了我的神智。
我抬头,看见季须、蟜和阿娇三兄妹正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季须和蟜藏在帷幄之后,眼中带着担忧与好奇,阿娇被身后的兄长推了一把,迈着快步朝我走了过来。
“母亲,出什么事了?”
我无意让我的孩子知道太过复杂的斗争,也懒得向他们解释太多,于是朝阿娇摆了摆手,“没什么,我只是思念你们的梁王舅父了。”
阿娇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兄长,又看了看我,“母亲——你的眼神却好像是要杀人似的。”
“阿娇休要胡言。”年纪最长的季须连忙喝住她,同时走上前来。他也如阿娇一般,先是蹙着眉看我,再然后低头,“阿母,您的脸色的确不好。”
蟜扑在我的怀里,问我可有什么烦心事,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脊背,脑子里想的却是方才阿娇说过的话。
我这辈子没杀过人,阿娇的话委实吓了我一跳。原来在旁人眼中,我竟是如此凶恶了么?我承认我的确对阿武有些不满,但……我居然想要杀他?
不,阿娇是夸张了。我没有想过要杀死我的弟弟。
……至少那时候没有。
阿武没有让我等太久,几日之后,他果真造访了长门园。
我仍按照过去那样,设下了隆重的宴席招待他。阿武比起从前要沉稳了许多,明明上一次分别就在不久之前,可我总觉着,在历经了七国之乱后,他有了从内到外的变化。
他不再向过去那样在长门园里东张西望,不再直白的表露出好奇。即便我将他邀请到了我新修筑的高台之上赏景,他的神色也依旧是的淡淡的,转而与我说起了他在睢阳修建的竹园。[3]
“……说起来还是阿姊这长门园给了我主意,我在回到睢阳之后,便命人将东苑扩张,从睢阳至商丘,修了足足三百余里。苑中亭台楼阁连绵,夜间烛火汇聚如星河一般,我又搜罗了各地的奇珍、燕赵的佳丽、山南水北的异兽,将他们尽数收在了梁园之中,纵然是传说故事里的仙境,我想也不过如此了。阿姊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我那里做客。”
我淡淡一笑:“你那竹园的名气,我早就听说了。”
“哦?世人是如何评说的?”
我答:“前些时日,我长门园中招待了一位姓司马的文生。他虽清贫却才气逼人,于是我赠与了他黄金,又亲自同他闲聊了一会。他提起过你,说曾经是你的宾客。在他的描述中,你那东苑简直要比皇家的上林苑更气派。”
说这句话时,我已不自觉的敛去了笑意,虽仍是调侃的语气,但眼神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去。
然而阿武并没有看我,也就无从察觉我暗暗给予他的警告。他仰头饮酒,在讴女的歌声中以木箸轻击杯沿应和,“司马生?想起来了,是叫司马相如吧,我曾经宴请过他。他并没有在我那里停驻太久,留下了一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便离开了。我当他去了哪,原来是到了长安。”阿武轻嗤,宛如一个争强好胜的少年一般,“他要走便走,左右我睢阳城中不缺名士。只要梧桐树茂,不愁揽不来凤凰。”[4]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便明白我和他再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
可还是不甘心,在酒过三巡之后,我趁着自己尚未迷醉,问他:“阿武,你此番能在长安停留多久?阿姊很是思念你,还想要与你多待一段时间呢。”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长安。
长安不欢迎拥有强兵劲弩的诸侯王。
我不欢迎可能会搅乱我计划的夺权者。
阿武回答的却是:“阿姊勿忧,我已向陛下提出了久居长安的请求。陛下他应允了。”
……
我不信阿武不知道诸侯久居长安意味着什么,昔年我们的父亲还在世时,便是只有百余户食邑的列侯都不得羁留于都城,如今他一个掌控东方庞大王国的诸侯滞留京城,是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而阿武是这样解释的:“七国之乱初定,阿兄的皇位坐的并不稳当,且朝中尚有奸佞未能清除。我与陛下是同产手足,我留在长安,是为了帮陛下。”
我没有反驳,含笑举杯与他共饮。但我知道,我那个曾经眼波清澈的弟弟,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是平定七国之乱的荣耀冲昏了他的头脑,也许是过于丰厚的犒赏勾起了他的贪婪,也许……是妄念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如种子一般种在了他的心间。
阿武就这样一直留在了长安。荣被废去太子之位的时候,他也依旧没有返回梁国。
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在不久之后果然成了真。
与我交好的公卿告诉我,在朝堂之上,有人提议立梁王为储君。
我没有言语,当时坐在我身边的蟜觑了眼我的脸色,道出了我想要说的话:“梁王舅父又不是皇子,怎么能做国储呢?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规矩。”
在一旁专注调香的季须插了一句嘴:“孝惠皇帝与你我的大父便是兄弟关系。兄终弟及,在我汉家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我这长子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语出惊人。聪明倒是有几分,可惜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偏偏总不合我心意。
所以有时候,我真是不怎么喜欢季须。还是蟜机灵,立刻反驳道:“这不一样。孝惠帝崩后,诸皇子年幼——更何况后来绛候等臣子不是说了么?那些皇子根本就不是我刘氏血脉,既然如此他们哪里配做皇帝!”
我轻咳了一声,道“我父亲得以继承大统,一来是天命所归,二来是德行出众——皇帝可不是好当的。”
那被我邀来做客的公卿捻须一笑:“长公主所言甚是。不过……季须公子说的那些话,倒也的确有几分道理。主张立梁王为储的那些人,用的也是同样的借口。”
“是谁?”我不欲多言,只问了这句话。
“南皮侯、章武侯。”
我无言以对。章武侯是我母舅,南皮侯是我表兄——此二人皆窦姓,乃是依附于我母亲而存在的外戚。他们主张立阿武为储,奉的是谁的意思,我不用想也清楚。
【1】栗姬在历史上是抑郁病亡的,这里稍稍做了下戏剧化改动
【2】梁王刘武获得的这些特殊待遇,都出自《史记》的记载
【3】竹园即梁园,历史上梁王所修建的豪华皇家园林
【4】司马相如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吧,关于他和卓文君的故事(笑)这家伙未来还会出场,写下那篇大名鼎鼎的《长门赋》,这里让馆陶先提一嘴他。司马相如根据史料记载是去过梁王的梁园的。梁王那时候没事就喜欢召集一大批的文人雅士到梁园喝酒作诗,司马相如就在其中,但司马相如没在梁园待多久就离开了,也许是看穿了梁王的野心,也许是觉得给诸侯打工不如给皇帝打工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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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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