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我没有将我的隐忧说出口,而是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阿武已经过世,而他在世上尚有五子五女,皆未长成。妾身请求陛下,坼分梁国,封赐诸王孙。”

“朕不记得你与阿武的那些儿子有过往来。为何今日忽然关心起了他们?”阿启问我。但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就好像我提出的这一建议,他也在心里斟酌过许多次。

“妾身是为了母亲、为了陛下……也是为了妾身自己。”

“梁国乃膏腴之地,怎可轻易赠与。”阿启应当赞许我的提议的,却又故意装作迟疑的模样。

我叹气,“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曾一度器重过一个贾姓的儒生,那人颇有才华,当年还是阿启的你不止一次称赞他,说待你继位,必会重用。”

“可惜贾生早亡。”

“然而他生前留下的文章,陛下却是专程命人搜罗,日夜诵读——妾身记得其中有一篇《治安策》,陛下曾日夜诵读。妾身心中好奇,亦找来看了。其中有一句振聋发聩,妾身至今仍能背诵: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3]

阿启不再言语,眸中蕴着淡淡笑意。我知道我猜对了,分封阿武诸子,本就是他一早拿定的主意。目的不是可怜那几个孩子伶仃无依,而是为了撕裂强大富饶的梁国。

“但母亲会为这样的决意而感动的。她爱惜阿武,自然也疼爱阿武的血脉。除此之外,妾身还斗胆请求陛下给予阿武的女儿优待,赐她们汤沐邑。如此,阿母就算不能释怀幼子之死,也能稍稍宽慰,不再悲痛,这也算是陛下尽了一份孝道。”[4]

更重要的是,今日我在宣室殿同皇帝说的那些话会传到长乐宫去,母亲会知道我为阿武所做的事情。就算她怀疑我杀了阿武,也会因为我对晚辈的慈爱而稍稍原谅我。

这样一来,她便不会设法阻挠我女儿的婚事。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如我预料的那样,母亲再未为难我,时间顺利的到了阿娇出嫁的那一日。

送嫁是在黄昏时,年少的太子刘彻一身庄严的玄色婚服,手捧铜雁为贽礼。我受过他的拜礼之后,阿娇由仆妇牵引自屏风后走出,含泪朝我叩首后,随夫君离去。我送新人出门,远远注视着车马扬起的烟尘,霎时间涌上心头的是欣慰与得意。

我想,我的女儿至少嫁的比我自己要好。我十几岁被我父亲许给陈午的时候,曾偷偷哭得伤心,离开未央宫的时候,满心怅然不舍。阿娇虽有个不争气的父亲,可她即将踏入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所在,日后会有千万人伏拜在她脚下,她做不来太阳,可她会是同样高悬苍穹的明月。

我心潮彭拜的期许着阿娇的未来。而就在这时,家令告诉我:“章武侯求见。”

我女儿的婚事办的风光,长安城内哪家的公卿都来赏了一份脸。可章武侯不是旁人,姓窦字少君,乃是我母亲的弟弟。

我没有马上说要见章武侯。

陪在我身边的季须问我为何发愣,可是与窦家人生了龃龉。

蟜则小声嘀咕,抱怨阿娇出嫁外祖母竟不愿亲自莅临。

我心烦意乱的摆手让我这两个儿子退下,收敛好面上的神色,将我那位舅父召入。

舅父不是话多的人,落座之后,客套的祝愿了新人一番,他开口:“我替太后传话,她说:您若是对这桩婚事后悔,她还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刹那间气血翻涌,我咬着牙努力挤出笑:“嫖不懂舅父在说什么。”

“如果太后不赞成你将女儿嫁给太子,你也依然要坚持么?”

“婚事乃是陛下所赐,岂能轻易反悔?”

到这时我也有些恼了。阿武是母亲的孩子,我难道便不是了么?只许她为儿子争夺皇位,便不准我替女儿谋求凤座?我即便是行事残忍了些、对亲兄弟狠毒了些那又如何?当年我父亲杀弟,不照样在死后得道了“仁君”的赞誉?有些事情凭什么他人能做我不能做?

章武侯抬眸看了我一眼,窥见了我未能藏好的恼怒。

他叹息:“阿嫖你误会了,太后并非是要与你为难的意思。”

“是么?”

“真的。”章武侯甚是诚恳的说道:“其实您的谋算、您的野心、您的惶恐,太后统统清楚。她老人家虽眼盲,但对您是再关心不过。以我这个外人的眼光来看,您、陛下、梁王,她最疼惜的还是您。”

“舅父哄我呢。”我冷笑,断然摇头:“母亲分明最偏爱阿武。”

章武侯不笑,颇有几分唏嘘的模样:“长公主当真是对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太后曾对在下说过,她的三个孩子之中,最值得她挂心的其实是您,其次是陛下,最后才是梁王。梁王薨逝,她的确为此悲伤不已。但长公主若是去探望过太后,便能分辨出她的哭声中,究竟有几分是悲伤,几分是愧疚。”

“愧疚?”我愈发疑惑。

“长公主以为,太后当真那样爱梁王,爱到恨不得让他继位称帝的地步?您也知道,自周公定礼制,父死子继便成了惯例。少有幼弟能在兄长死后承袭兄长的位子,除非国祚动荡。而要在鲜血之中杀出一条通往皇权的路,何其之难?梁王虽有才干,但谁能保证他就一定可以成功?太后若真爱这个儿子,就不会将他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

我仍觉得舅父是在骗我,可心里有个声音却在告诉我,也许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足以解释阿启继位后母亲对阿武毫无道理的偏爱——那根本不是偏爱,而是母亲与阿启联手设局,以皇位为诱饵,换得阿武耿耿忠心。想当年七国之乱,可不是就是靠着阿武在梁国死守,这才换得了太平么?

诸侯王势大,是我朝自开国以来便有的隐患,高皇帝时,以雷霆手段剪除异姓藩王,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更是不惜背上恶名也要诛杀亲弟弟淮南王。至阿启登基之后,他首先做的事情便是重用主张削藩的晁错。

诸侯的叛乱,也许母亲和阿启在一早就有预料,他们也提前算好了阿武是最适合拖住七国的人,可又担心阿武不一定会为了兄长豁出性命与乱军交战,索性便给了阿武错误的暗示,使他误以为自己是在为未来将属于他的皇位而站。

至于后来母亲与阿启之间围绕阿武所展开的斗争,其矛盾的中心根本就不是阿武,而是太后与皇帝针对权力的斗法。[5]

……

我为我自己这样的推测而惊心。若真如舅父所说,我的母亲和弟弟,还真是深沉得可怕。

我又说:“阿武是母亲怀胎十月所生,更是由她亲手抚育而成。满心权谋算计之人,怎可以自己的想法,妄自揣测慈母的心肠?虎毒尚不食子。”

章武侯叹息:“太后并没有料到梁王会有早逝的一日,说到底,人总会对未来的不幸心存侥幸。”他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就如同长公主您,您今日将女儿嫁与皇家,心里何尝不是以为阿娇必当前途无量——再差,也不过是在深宫之中,做个寂寞却尊贵的国母罢了。至于那些坏的结局,不是不可能发生,只是您从来不会去想。”

“休要咒我女儿。”我感到恼怒,不由重重拍击面前凭几,但顾忌章武侯是我舅父,便匆忙转移了话题:“我只当舅父是在与我玩笑。就算阿母不爱阿武,心里最疼爱的孩子,也未必是我。”

章武侯并不反驳,只问我:“长公主似乎格外偏爱阿娇。这是为何?”

我缄默了许久,缓缓说:“我偏爱阿娇,缘故有很多……但即便是我厚颜无耻,也不得不承认,我对阿娇有利用之心。母亲难道对我也是如此么?”

窦笑了笑:“这个答案,只等日后您自己慢慢去找。”

【1】历史上陈阿娇与刘彻成婚应当不是在这个时候,此处是艺术加工。

【2】出自《史记》记载。

【3】此处的贾生即贾谊,在汉武帝正式实行推恩令之前,贾谊就已经提出过类似推恩令的解决诸侯王的方案,即《治安策》中的:众建诸侯少其力。

【4】改编自《史记》。历史上景帝在拆分梁国时是找馆陶商量过的。

【5】窦太后最爱女儿、利用梁王之事史书并无记载,纯粹是我这篇文里的个人脑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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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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