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十二月初九。

江州,无相寺。

天上忽地下起了雪,越来越大,如一张白网,沉沉砸在身上,雪水化进夹袄里,冷飕飕的。

江雁锡往手心哈了口热气,揉搓良久,没什么作用。

她脚程快了些,踩着台阶,往山寺上跑。

她埋头赶路,视线里却蓦地闯入一双锦靴,一片白色衣角——是位正要下山的香客。

“借过一下。”

那人却并未避让。与此同时,头顶的雪仿佛停止了,没有再砸下来。

江雁锡困惑地抬眸,是个陌生男人,皮相生得极好,只是一双眼睛比刺骨的雪水还要冷,眼下那颗妖冶的红痣也透着危险。

他手中撑着一把紫竹伞,朝她倾斜了几分,将雪挡得严严实实。

谢观玉骤然看见她,怔了怔,还未厘清心口那一瞬涌出的热意是什么,伞先倾了过去。

江雁锡看他的那一眼,全然像看着一个匆匆的过客,是装的,还是……

“公子?”江雁锡退后了两步,再度站在雪里,“我有要事在身,还请行个方便。”

他身上披着暖和的狐裘,风姿清贵,她却没有那般阔气,单薄的夹袄并不合身,袖子都短了一截,风呼呼地灌进去,头发用红色绒绳束了两条辫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谢观玉很轻地拧眉,垂眸掩去晦涩的目光,淡声道:“雪势急,我送姑娘一程。”

江雁锡抬眸,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心中有了点判断——无聊的搭讪。

“不必。”她侧身从他旁边快步走过,径自上山。

那人瞧着不像是没脸没皮的无赖,应当不会再纠缠吧?

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了踏雪的脚步声,下一瞬,那阵淡淡的冷香味再次逼近,她竟觉得有些熟悉,思绪被牵扯着要去回想起什么,可是脑中仍一片空白,只余一丝茫然的心悸。

他将紫竹伞的伞柄递向她,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若姑娘介意与在下同行,可以撑伞独行。”

江雁锡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最终,那点坚持败给了彻骨的寒冷。

“好吧……”她没有接伞,与他并肩走着,“多谢公子。”

忽然,一声暗哨响起。

江雁锡心头一震,她竟听懂了哨音的含义——杀!

几乎是同时,山壁上方有巨石轰然坠落,砸在身侧的石阶上,地动山摇。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密密麻麻,瞬间封锁了所有退路。

谢观玉手一旋,以伞作盾,冲抵了箭的力道,另一只手已从伞柄底端抽出一柄细长暗剑,他塞入江雁锡手中:“拿好,快走!”

在他分神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斜刺向江雁锡!

江雁锡呼吸一凛,偏头躲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横在她眼前,攥住了那支箭……箭头锋利,瞬间划破他的手心,温热的鲜血溅落在白雪之上,触目惊心。

谢观玉呼吸乱了几分,轻轻托着她的脊背,仍道:“走!”

江雁锡攥紧了剑,疾步往山上跑去,知府正在庙中祈福,也许能派救兵……

身后,箭雨暂歇,数十名蒙面刺客如鬼魅般自山壁跃下,剑声鹤唳,结成杀阵,将谢观玉团团围住。

江雁锡已跑出一段距离,发现他们的确对她无意,一心围猎谢观玉。

可是他将唯一的武器塞在她手上防身,自己只以一把不足以致命的竹伞抵挡,刺客共有十几人,且进攻远近交替,谢观玉如今还能防住,但时间一长,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道狠戾的剑气贴着他颈侧划过,另一剑更是直劈腰腹,若非他闪避及时,几乎要被当场腰斩!

来不及等救兵……

江雁锡攥着长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思绪纷飞——要淌这趟混水吗?还是……走?

打头的刺客朝谢观玉的面门重重劈下,周身带着肃杀之气,有开山裂石之势。

“铛——!”

剑身相撞,发出刺耳的震响!

江雁锡手中的长剑及时架住了那必杀的一击,她虎口被震得发麻,却寸步未退。

“江州知府就在无相寺中,若不想被一网打尽,诸位请趁早打道回府!”

那柄势如破竹的剑骤然停住了。

领头的刺客死死盯着她,那双原本只有杀意的眸子,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出现了裂痕,竟落下一滴泪,颤声唤她:“……阿雁?”

江雁锡亦注视着她,看着那双莫名熟悉的眉眼,脑海中却缺失了一块,什么也想不起来。

下一瞬,那刺客利落地扯下自己的披风,动作快得近乎粗暴,兜头罩住了江雁锡的脸,将她严严实实遮住。

江雁锡正要挣脱,却听得一声急促而怪异的暗哨再次响起,卷在舌间,意思是——撤退。

于是,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刺客如同来时一样,潮水般隐入雪幕,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雁锡扯下残留着余温的披风,怔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似是被那滴泪触动,有些伤怀。

……

“公子,你怎么样?”

江雁锡蹙眉,目光落在谢观玉溢血的手上。

谢观玉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挡去她的视线:“……无妨。”

他本就偏淡的唇色此刻更白了些,自手心蜿蜒而上至手臂已经开始发麻……那支箭上有毒。

“我帮你处理伤口。”

她的声音传来,却像是隔着一道屏障,模糊不清。

谢观玉头脑发沉,未来得及回应,只觉一只冒着寒气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袖,引着他在石阶上坐下,他竟生不出力气拒绝。

江雁锡静静坐在他身侧,接了捧雪,用手心的温度慢慢捂化,仔细地就着那点微凉的雪水,一点点清理他伤口周围的血污。

随后,她试探着从伤口中挤出点血,虽没有解释,谢观玉也不问,由着她摆弄。

江雁锡抬眸,发现谢观玉正低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那眼神好怪,像是在盯着转瞬即逝的幻象。

“深处的毒血挤不出来。”

谢观玉默了默,看向地上的长剑,提出一个近乎自残的方法。

“那我再划深些?”

“很痛欸!”江雁锡惊了惊。

谢观玉睫羽轻眨,认真地求教:“那怎么办呢?”

江雁锡无奈地笑了:“……其实,直接吸出来就好了。”

谢观玉闻言,下意识便要照做。

“等等。”江雁锡抬手拦下,“可以张嘴让我检查一下吗?如果有伤口可不行。”

谢观玉薄唇微抿,抵了抵舌上那个隐秘的孔洞,一阵熟悉的细微痛楚传来。

“有伤。”他低声道。

江雁锡看他这模样,傻乎乎的,只能送佛送到西了。

“我帮你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暗暗赞叹自己今日很不错,实在称得上侠义。

“我处理伤口很熟稔,公子大可以放心。”

说罢,她捧起他受伤的手,低下头,温软的唇瓣毫无预兆地覆上了他掌心的伤口。

谢观玉没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预想中吸血该是带着痛楚的黏腻感,如同被水蛭咬住。然而,真实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那触感……太怪了。

温暖,柔软,混着潮湿的吐息,密密地贴合在敏感的手心上,像是触到了云。

手臂的酥麻绵软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甚。

谢观玉觉得自己从皮肤到血液都开始发烫,热气一时间涌上了脸颊、耳根,这种反常的感觉令他心惊,手指也羞耻得蜷缩了起来。

……好厉害的毒。

江雁锡已利落地吐掉毒血,又接了捧雪,认真地漱了漱口。

“若公子愿意,可以与我同回寺中,夫人与小姐心肠好,会同意请府医来为你包扎的。”

谢观玉轻轻点头。

她现在正在江州知府家中做丫鬟么?

她……又将自己卖掉了。

雪依旧纷纷扬扬下着,那把紫竹伞却已残破不堪了。

江雁锡正思考着如何为他挡雪时,只觉肩头一沉,一件带着香气的狐裘拢在了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密不透风,暖意瞬间驱散了浸骨的寒冷,像是偎近了暖融融的火炉。

江雁锡见谢观玉衣衫单薄,皱眉道:“这怎么行呢?你是病人……”

“那你是我的恩人。”

谢观玉将她身上的狐裘拢得更紧了些,他垂眼,浓长的睫毛上沾着点雪花,止了话头。

“快带我上山吧,好冷。”

他漆黑的眸中已恢复了清明,语气虽淡,却不容拒绝。

江雁锡本不想与陌生人牵扯太多,何况,他习惯于被刺杀,身份很不寻常,对她的功夫也并不意外,似是……似是故人。

拒绝的话酝酿了片刻,终究是咽了回去。她只得加快了步子,领着他踏雪上山。

-

“阿雁!”

一道娇怯的声音自身后唤住了她。

江雁锡回头,是年知府家的千金,年絮。

年絮疾步上前,温热的手攥住了江雁锡的手指,力道竟有些出乎意料地紧。

她总是这般,习惯性地微垂着头,额前的发丝几乎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眸子,如惊惶的幼兽,满是依赖地望着她。

江雁锡怔了怔,看了眼埋着头的府医,附近也并没有男客,才放心下来。

“小姐怎么独自出来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小姐的话,我上山时遇见一位公子被树枝划伤了手,山寺偏僻,恐怕伤口会感染,正请示了夫人,领府医去为他包扎。”

“我等你好久……”

年絮闻言,唇瓣委屈地抿了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几乎要散在风里的声音哀求道:“父亲……定要我一同去佛殿上香。可我……我怕生得紧。”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江雁锡的衣袖。

“阿雁,你……你能不能陪我去?”

江雁锡没法与那双总是蓄着凄婉、哀愁的双眸对视,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姐需要,阿雁自当相陪。”

……

包扎完毕,谢观玉送走了府医。

方才门外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江雁锡与她的小姐说话时,声音黏黏腻腻,像摇着铃铛。

他垂眸,目光落在被纱布缠绕的手心,指尖无意识地隔着布料,轻轻按压着那处伤口,一下又一下,激起刺痒。

可是,无论他如何回想、模仿,指腹下的纱布始终无法替代那种亲昵到令人战栗的柔软触感。

谢观玉眸色微黯,用匕首将那道伤口划得更深,尖锐的痛感无比清晰,终于强压下了那丝无法言明的渴求。

好久不见,江雁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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