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胸口一路蜿蜒到腹腔,最终隐没在后腰。
江雁锡呼吸一窒。
依她的经验来看,这伤口极重,并非是剑尖划出来的,而是剑身扎入了胸腔,毫不手软地开膛破肚,将皮肉硬生生剥开了。
谢观玉能活下来,都不可思议。
这么可怕的伤,谢观玉却没有好好对待。
疤痕呈紫黑色,丑陋极了,边上还附着猩红的抓痕,最重的地方甚至溢出了鲜血。
谢观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想错过任何一点表情。
“你先坐一下。”
江雁锡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铺着绒毯的摇椅上,取了沐巾,给他擦拭头发。
而后,她在他身旁坐定,重新开始细致地观察了起来。
先是她新捅出来的那个伤口,也被他暴虐地对待,已经有些浮肿了。
江雁锡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刀我扎得不好,此处下斜半寸,可避经脉,会更容易愈合些。”
谢观玉擦拭头发的手微顿,不语。
江雁锡的目光重新转回那道长疤,异常熟悉,甚至都能想象出长剑抵住骨头、破开皮肉的手感,可是如何也想不起来。
“这一道,虽然手法稚嫩,但是好精准……”
“我有一个死敌,这是她给我留下的第一个伤口。”
谢观玉注视着她,眸色深深,平静地开口。
“那时我差点活不下来,棺材停在宫里,母后已准备要发丧。可我不甘心,就算下地狱,也该抓着她一起死,就这样吊着一口气,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江雁锡睫羽轻颤,很轻地问:“疼不疼?”
“疼的,很疼。”
江雁锡的手带着点颤,好奇地靠近那道疤,如同在触碰一盏易碎的琉璃。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牵引着,或者说,是强迫着她的手,紧紧地贴在了那道疤痕上。
凹凸起伏,坚硬粗粝,与周围的皮肤毫不相融。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怕弄疼他,可谢观玉不容她抽离,甚至愈发用力,像是要将她的骨血也一并融入那旧伤中。
感觉到了吗?
它的形状,它的深浅,每一分,每一寸……是你留下的。
谢观玉的眸子浓稠如墨,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艰涩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不想忘记耻辱,伤口开始愈合时,我就会挖开,反反复复,直到留疤为止。一到雨天,疤痕就会发痒,腐心蚀骨,只能以痛止痒,我又一遍一遍抓得血肉模糊。这一条时间最久,所以颜色很深,很丑。”
“每将伤疤挖开一次,我对她的恨便更深一分。我想抓到她,要她对着这身疤下跪忏悔。”
江雁锡的手紧贴着他的心口,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
她抬眸看他,一滴泪珠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湿痕。
谢观玉一怔,所有的恨意蓦地烟消云散,松了手:“抱歉,我弄疼你了。”
江雁锡摇头。
“我刚才很凶,是不是?”谢观玉一时找不出帕子,手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吓到你了。”
谢观玉身上的疤如扭曲的蜈蚣,一道又一道,像被撕碎后重新缝补起来的布偶。
他对自己这样狠,怪不得释空住持要把他的手捆绑起来。
“你总是劝我不要自苦,你自己何尝不是呢……”
江雁锡抬脸,眼里覆了层晶亮的泪膜。
“阿玉,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谢观玉很轻地笑了笑。
这世上恐怕只有江雁锡不能对他说这句话。
“而且,你这样爱干净……”
江雁锡困惑地拧眉。
“我只有很喜欢一个人时,才会想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保存下来。”
闻言,谢观玉心中如同落下了一道无声的惊雷,怔住了。
“……是吗?”
喜欢……吗?
江雁锡并未察觉他内里的山崩地裂,认真地点点头,劝道:“是啊,所以你别再……”
话音未落,只见一片绯色染透他的脸颊,迅速蔓延开,眨眼间,他如熟透了一般,全身的皮肤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也怔住了,关切地探向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谢观玉偏头避开,视线慌乱地掠过她秾丽的脸,又低眼看见自己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第一次觉得,这道疤竟如此丑陋、不堪入目。它像一条腐烂的蛇,寄托了许多不堪、隐秘的心事,此时又赤.裸地摊在她纯净的目光下。
她看着它,是不是也觉得……很恶心?
那条蛇鲜活了起来,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激起一阵羞耻。
他扯过寝衣,穿好、系紧,将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雁锡唇瓣微动,还有些不放心。
谢观玉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端来的药碗上,匆匆绕过了话题:“药好像冷了。”
……
一整个下午,许是被炭火映照的缘故,谢观玉脸上的红潮都未能彻底褪去。
江雁锡心底隐有猜测,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他这几次突如其来的害羞,并非源于她的触碰与挑逗,而是因为,她的话戳中了他心底异常纯情的秘密。
——谢观玉对他口中的“仇家”,也许没有那般恨之入骨。
也许是个女孩子。
也许,他爱她。
思绪流转间,江雁锡已捧起那盆青翠的知羞草,递到谢观玉眼前。
她的手指轻轻在叶片上抚过,随即,一整叶知羞草便飞快地、羞怯地蜷缩成一束,好半晌,才带着些许迟疑,缓缓舒展开来。
江雁锡忍不住笑道:“喏,是不是很像你?”
谢观玉偏过头去,很轻地冷哼一声,耳根却更红了几分。
半晌,他才转过头来,静静地倚在床头,看江雁锡缝补衣裳。
江雁锡的针线是童子功。
她与娘亲困守绣楼时,漫长的光阴都在一针一线中熬过去。她的手很巧,也得益于谢观玉只穿白衣,缝补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只是绣到里衣时,手边的白线用尽了。她在一篓彩线中挑拣着,抬眼问他:“谢观玉,你有什么喜欢的图样吗?我给你绣。”
谢观玉默了默,问:“你最擅长绣什么?”
“大雁……”江雁锡随即见那破洞的位置正落在心口,飞快地改口,“我绣块玉,好不好?”
谢观玉薄唇轻抿,不动声色:“就要最好最漂亮的大雁。”
江雁锡想了想,谢观玉爱俏,若绣得难看,他怕是整件衣裳都不肯再要了,的确要用最好最漂亮的来配。
“好的。”她低眼,从线篓中细细拣选出几卷色泽温润的彩线,认真地绣了起来。
漫天的雪絮簌簌落下,落在屋顶上,发出松软的“沙沙”声。
铜兽炉中炭火温暖,舒服的香气淡淡交融着,只听得见银针穿透细帛的轻响,安宁,绵长。
……
是夜。
新伤与旧疤,似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蚁,自皮肉深处细细啃噬。
谢观玉下意识就要粗暴地弄破皮肉,用痛楚来镇压难耐的痒意。
身上穿着的那件新缝补好的里衣,却散发出暖融融的香气,如空气般,淡薄,若有若无,却切实存在,将他包裹住。
谢观玉清醒了几分,转而用指腹,有些温柔地抚摸着心口那只针脚漂亮的雁,一下又一下。
他第一次近乎耐心地将手覆在那道疤痕上,轻柔、克制地摩挲着,止住了蚀骨的痒意,心底竟泛起点难以言喻的甜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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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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