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刮过,谢观玉止不住轻咳,第一次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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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缺粮,江雁锡空着肚子蜷了一日。
直到未时,狱卒送了些米汤来。
江雁锡饿得双眼发饧,正本能地凑过去,端起碗来,却迟疑了……谢观玉也许在汤中下毒了呢?
休整了一夜,江雁锡恢复了些心力,还是不甘心赴死。
但凡有一丝丝机会,她都会放手一搏,再试着救自己一次。
正在此时,拴在狱门上的锁链传来响动。江雁锡一怔,疑心菩萨当真听见了她的祈愿,派人来救她了。
回眸一看,江雁锡眼眶发热,跛着脚迎过去:“嬷嬷?你——你怎么……”
嬷嬷第一次来这阴森的牢狱,有些局促,见江雁锡头发凌乱、衣裳也脏,便顾不得许多,连忙照看她的腿伤、替她换药。
“这见了鬼的官府!怎能几次三番将好好的姑娘冤进这种地方呢?”
江雁锡心中泛苦,握住她操劳的手:“嬷嬷,对不住,我骗了你……我之前,是在装傻。”
嬷嬷愣了愣,左瞧右瞧,才终于适应了江雁锡心智正常的事实,过了好半晌,她仍难掩震惊之色,手头先将提来的食盒打开了。
“不傻,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只要夫人健健康康的,便什么都不怕了!”
食盒里盛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还有几道精致可口的小菜,全是江雁锡平日里爱吃的,嬷嬷都记着呢。
江雁锡鼻头一酸,及时地掩住脸,虽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肩头一颤一颤的,眼泪顺着掌心落下来,显然是在哭。
“嬷嬷,我是罪有应得……不值得你来看我、挂念我……”
嬷嬷也红了眼眶,将她抱在怀里。
“老婆子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伺候病人这么些年,啥样的都见过,磋磨我、作践我的多的是。我心里明镜似的,夫人你心肠好、待我好,就是好人!”
嬷嬷捧着她的脸,用袖子替她抹眼泪。
“不瞒夫人说,我看您就像看自家闺女一样。我们家阿霜,可聪明了,谁见了都喜欢!结果呢,发烧没钱治,成了痴儿……她爹跑了,债主全打上门来了,若不是夫人您与老爷慈悲,给的赏钱多,我们娘儿俩早就……”
嬷嬷长叹一口气,又强扯出笑来,乐呵呵地喂她喝粥。
“总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外头的灾民尚且存着希望,我们能吃饱、睡好,有什么过不去呢?”
江雁锡怔怔地点点头,蓦地抬眸,问:“灾民?”
“江南发了洪水,就是从那边来的灾民。”
嬷嬷压低声音,把听来的地痞如何抢粥,官府如何掺沙,难民如何被煽动、反抗的事细细说了。
“……我来的时候真怵得慌,那些人像一点就炸的炮仗,眼看就要压不住了!”
水患。
赈灾。
江雁锡黯淡的眸子蓦地一亮,覆着层泪膜,流光溢彩。
——也许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没有喝粥,与嬷嬷又叙了会儿话,直到嬷嬷算了算时间,该回医馆了,这才要走。
江雁锡一瘸一拐地将她送到门口,紧握着她的手,定定说道:“嬷嬷,您这份心,阿雁会牢牢记在心里……日后,若还能再见,一定涌泉相报!”
可这牢狱深深,又岂是好脱身的呢?
嬷嬷心中酸楚,却是笑道:“欸!到时候,我与阿霜一块儿来,好好地为夫人接风洗尘!”
-
江雁锡滴水未进,缩成一团。
胃中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缓慢研磨,痛得她几乎要失去意识,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服。
狱卒查房时发现不对劲,连忙上报。
再度听见有人来,江雁锡强打起精神。
大夫替她把脉。
江雁锡的视线被汗水糊湿,过了好半晌,才看清了,来的只有大夫……
“姑娘常年饮食不规律,早有胃疾。可是药物只能起止疼、调理之用,若不改变习惯、不进食,又怎么会好呢?”
江雁锡摇摇头:“大夫,劳您帮我给王爷带句话,我想见他,我能帮他解决燃眉之急。”
“这……”大夫面露难色,“还请姑娘见谅,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王爷政务繁忙,老夫不过是一介平民,实在是不敢与贵人多言啊!”
江雁锡的眸子黯了下去,讷讷道:“好……多谢先生来一趟,为我诊治,多谢……可是若不能面见王爷陈情,终归还是要死,吃药不过是徒增我苟延残喘的时日。所以,还请您不必开方煎药,在见到王爷之前,我不会喝的。”
说罢,她已用光了气力,吃力地倒在铺满干草的硬板床上,重新缩成一团。
大夫默了默,长叹了一口气。
……
谢观玉忙完赈灾之事,已是入夜,他又进了退思堂,翻阅府衙囚簿。
因着狱中此前收押了没有户籍的流民,原本一旬一报的囚簿改为每日呈报,谢观玉执笔审批可释放的人员名录。
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江雁锡。
他顿了顿,正要翻过去,却见后头跟着写道:“连日拒食,突发胃疾”。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
江雁锡觉得每一瞬都很漫长,只能依靠狱卒的换班时间来推测过去了多久。
谢观玉始终没有出现。
江雁锡清楚谢观玉处理政务的习惯,他不可能不看囚簿,也不会故意拿乔。
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拒绝了她的投诚。
江雁锡心灰意冷,一点点生出绝望之感,比肉身的疼痛更甚。
于她而言,谢观玉是唯一的死敌。
十年来,日复一日,追逐他的行踪、钻研他的习性……他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雪山,而她终生所求,便是与他轰然相撞,同归于尽。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扭曲的默契。即便她斗败、身死,谢观玉至少也会来看看她的惨状,嘲讽、羞辱,或是从她这里榨取最后一点关于谢宸的情报。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于谢观玉而言,她也许只是一只烦人的虻蝇,他甚至懒得抬手挥开……
他从未瞧得起她。
三更天。
江雁锡几乎昏死了过去,被打更人的叫喊声又索回半条命。
混沌之中,她听见有人问:“醒着?”
江雁锡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又道:“我点灯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狱中骤然亮堂了起来,江雁锡双眸紧闭。
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她又想不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了。
只觉得有人捏住她的嘴巴,往里灌着什么东西,液体,苦的。
她惊惶地看着谢观玉,本能地将那当作毒药。
江雁锡一挥手,便将他手中的药碗打翻,乌黑色的汤药顷刻间泼洒在他手上、身上。她顺势抠挖着喉咙,将喝下去的一并吐了个干净。
很快,理智回笼,江雁锡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身体一僵。
谢观玉来了。
可是,她好像又搞砸了。
在她呆滞的注视下,谢观玉耐着性子,用帕子将手一点点擦干净。
他眼底因疲惫泛着淡淡的青,带着点倦。
“还有装疯卖傻的必要么?”
江雁锡闻言,才迟钝地回神,默默垂下眼。
她心中发紧,不敢让谢观玉发现她真要傻了,那便彻底没了利用价值。
他扫了眼已经发冷发馊的清粥小菜,以及泼了一地的药汁,薄唇轻抿。
“如今南城物资紧缺,大夫亦彻夜难眠,容不得你这般挥霍。”
“对不起。”
江雁锡声音泛哑,几乎只剩气音。胃部的绞痛让她眼前发黑,紧紧地攥住了谢观玉的袖子。
“我、我只是想见你……”
她动作乱,仓惶间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手腕。
谢观玉一怔,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他想起江雁锡装作暴雨淋身误闯佛殿,想起同样在这间狱中,她对着狱卒乞怜。
四目相对,那种带着钩子却无辜至极的眼神,与此刻望着他的那双盈盈泪眼骤然重叠。
绝食、胃病又何尝不是一出做给他看的新戏?
谢观玉利落地站起身,眼底那一丝尚未成形的恻隐彻底烟消云散了。
江雁锡的手随着他的衣袖被牵扯起来,悬在半空,什么都没抓住。
她后知后觉那句话有些暧昧。
“等等,谢观玉!”
眼见着谢观玉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情急之下想拉住他,却又扑了个空,直直地摔下了地。
她下意识咬唇忍着疼,一声不吭,可是身体依旧不争气,一点都爬不起来。
江雁锡干脆将那碗冷粥捧在手里,顾不得脏,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便撒了进去。
“谢观玉,你看,你看着我……”
谢观玉听到她坠地,停了步子,下意识回身去扶,掩在袖中的手终究是收了回来。
却见江雁锡端起那肮脏不堪的粥,近乎自残般,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粗糙的沙土混着冰冷的粥水刮过喉咙,江雁锡注视着谢观玉,喉头滚动,硬生生咽了下去。
腹中突然一沉,原本的钝痛霎时变得剧烈。她惨白着脸,努力地调整好姿势,跪在他身前。
牢房里死寂一片,唯余江雁锡刻意压抑的喘息声。
谢观玉的眸子在火光下晦暗不明,辨不清情绪。
“王爷,我比任何安抚民心的公文、弹压暴动的兵甲都更好用。”
江雁锡避免与他对视,只看着他眼下殷红的小痣,忍着疼,不敢再露出一丝一毫会令人误会的脆弱。
“百姓愤怒,是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能够面不改色同他们一起咽下沙子的人。”
“王爷可以利用我,暂时赋予我假王妃的身份。你唱白脸,负责镇场,我唱红脸,与灾民同吃同住。我与谢……与他实践过许多次,知道沙与粥该有的比例,知道如何收服民心,令百姓信您、敬您,感激您。”
谢观玉不语,细细审视着她的脸。
他的视线扫过她因疼痛和决绝而异常明亮的眼睛,扫过她脸上挂着的未干的眼泪,唇上见了血的咬痕。
良久,当江雁锡几乎要撑不住倒下时,他淡淡开口:“条件。”
江雁锡苍白如纸的脸上却没有喜色。
她更加残忍地开始估量自己此举能够卖上的价格。
在一天前,她还乐观地想着,若帮助谢观玉成事,也许他会网开一面放她走。
可是如今……江雁锡最擅长的便是认清自己的位置。
她垂眸,字字清晰:“事成之后,请王爷留我全尸,再赏一副薄棺,让奴才入土为安。”
“好。”
谢观玉伸手,要扶她。
“多谢王爷。”
江雁锡只怕触碰又惹他厌烦,扶住床板,想自己起身。
许是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没了那口心气吊着,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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