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后堂，二人一刻没停，一路沿着柳荫幽经疾步而行。
岂料，一声音忽远忽近地从后面飘来，二人驻足回首望去，只见长廊尽头，那老仵作揣着包裹，匆匆忙忙往这赶，应钧怜这才听清他口中一直唤着“督察大人”。
他上了年纪，跑得又急，开口间灌了满肺急风，踉踉跄跄咳起来。
见状，应钧怜迎上几步：“老仵作唤本官，是有要事？”
老仵作站停，直了直经年久弯地腰杆，缓下气息，作揖道：“并非要事，只是县府已许久不曾招新人，上任仵作还是小老儿我，干了一辈子难免想嘱托一二，也是上了年纪，话多了话多了，还望大人成全。”
老仵作佝偻着背，眉眼间下意识摆出卑低之态，目光透过应钧怜看向司不周，朝她客气笑了一笑。
司不周正背手而站，摆弄着发尾，也朝他回了一笑，越过应钧怜上前一步，应声道：“请说无妨。”
闻言，身后那位矜贵的官爷“啧”了一声，“我也没说我不同意，你先替我答应是怎么回事？”
“节省时间。”
司不周嘴巴飞快。
“好好好。”应钧怜嗤笑一声，果然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他走远了些，状似无聊地摆弄着那些绿叶，看向司不周，“别耽搁太久，误了正事，要你好看！”
清润而又凌冽的声音传了过去，司不周张了张口，疑似“啊？”一声，抬手指向耳旁摆了摆，示意听不见。
应钧怜掌中脆嫩的枝丫，便“咔嚓”一下，折了。
司不周接过老仵作递过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装了满满皂荚和一本泛黄褶皱的记本。
只见老仵作小声道：“这些皂荚我加了苍术、藿香与白芷，去味不仅更好，还没那么容易洗坏衣服，可比你身上用的寻常皂荚要好多了。”
司不周神色未变，只温言道：“多谢老人家您好意。”
老仵作笑的更为骄傲：“辨识验尸还人清白，恶鬼也休想潜逃，当仵作我是真的热爱，可惜，我老了，但好在有你这年轻人顶上。”
仵作一职，最不能缺少的便是观察力，老仵作用行动展示了他的确是名合格的仵作，更准确来说，是名优良的仵作，他观察出司不周常用皂荚洗衣，只有经常接触尸体的人才会有这习惯。
既然常接触尸体，怎会是外行。
司不周揣着明白装糊涂，老仵作也心知肚明，二人默契一拱手，倒像是完成了传承一般。
司不周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应钧怜身边，应钧怜扫了眼她手中包裹，倒也没开口问，走至长廊另一端，二人拐了弯，进了停放尸体的院子。
气温顿时骤降，由于天气本就炎热，这种一瞬间变冷的感觉更为明显。
冷不丁这么一下，应钧怜打个一寒颤，而司不周却悠悠直起微塌的肩膀，松缓不少。
司不周放下包裹，备好验尸工具，看着全副武装的应钧怜，将唯一白布手套递给了他，随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县府衙门里的停尸房比义庄要好的多，最起码会置放一点冰，用于夏日防腐，可即便如此，味道也不会相差太多，还是那股直击肺腑、扣人心弦的气味。
张县令平躺在验尸台上，浑身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焦黑地皮与衣服粘黏在一块，狰狞可怖，但看上去似乎没有被验尸过，司不周又回看向应钧怜。
应钧怜看懂了她的表情，淡然道：“我连你做的假尸体都验不出，更别说死伤这么离奇又凄惨之人，不然为什么招仵作？”
应钧怜只是没看出那是具假尸，但他所验“刘玉尸体”的死亡时间却不假。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会的事不去逞强，不懂的不会去装懂，只要有一丝猜测便不会下定论，这样简单的道理，其实更多干了一辈子的仵作，也不能完全做到。
司不周微微一笑，“我也没问。”
不知应钧怜是习惯了眼前人冷不丁冒出来噎人的话，还是察觉了她神色异常。
没了先前那般急躁，只是从怀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我可没忘记你是个骗子，你能骗我一次，也能骗第二次，你若验不出来，大牢之内便是你的去处，若是嫌臭，给，捂住口鼻。”
司不周无视他的话，绕到尸体另一边，贴近，继续端详。
“如何？”应钧怜一道跟来站在她身后，见她弯腰看了那么久，再次开口询问，“你到底——”
司不周扯掉应钧怜所戴面罩，不等应钧怜抬手抵挡，便对准他鼻下一晃。
应钧怜连连后退，干呕起来：“这尸体怎么腐臭里透着一股大蒜味啊，呕！难道这张县令，生前爱吃大蒜？”
闻言，司不周将食指指肚上混着皮屑的褐色之物铲了下来，堆放在盘中，弯腰对准尸体右肩膀处，轻轻铲了起来，随后又拿起镊子夹出其中皮屑。
应钧怜逐渐安静下来，可他却不敢再靠近司不周。他多年未上战场，已承受不起这等气味。
片刻后，司不周停下手中动作，将呈盘之物递给应钧怜，开口道：“张县令死于白磷自燃，这是证物。”
应钧怜当即一幅“我怎么没想起来”的表情，幽幽道：“白磷之气，的确是蒜味。”
话到此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问道：“哎？那你怎么不自己闻？”
“因为臭。”
“好好好。”应钧怜当真是没脾气了，见她又在那端详，这一次学乖了，老实闭了嘴。
司不周却轻轻一叹：“虽然死状惨烈，但他的确死于自杀。”
应钧怜闻言一怔：“这是如何看出的？”
“因为人在被烧死前，火并不会一瞬间掩埋全身，会有一段时间的燃烧期，前期灼烧感会像被融化了一样，疼痛相对能忍受，等到后期皮肤焦化时，便清楚感受剧烈疼痛，露出神经末梢时，剧烈疼痛会转换为余痛，可余痛却是最痛，所以——”
司不周顿了顿，指尖银刀轻松划开关节处，续道：“若被人谋杀纵火，第一想法便是想法设法扑灭，可那天我在现场，他直到死都在那那马车顶盖上。
且烧死非常之疼，常人无法忍受，不能忍受便会剧烈挣扎，剧烈挣扎便定会留伤，可你看。”
司不周指向被她划开的几道地方，应钧怜瞬间答道：“竟然一处内伤都无。”
司不周又挑起一块皮肉，上面粘上了未烧毁的布料：“这上面应该有茶油或者灯油残留的气味，他将浑身衣物浸湿只为死的更快。”
应钧怜本不想在闻，可听她这般说，不免想求证，结果，的确有，是灯油，但，好臭....
“不过，闻久了竟还有点香，定是我鼻子出问题了。”
司不周收好证物，走向门口净手，应钧怜也跟过去，比她更快一步，抬脚便要打道回府，将里里外外包括官帽都拿去泡酒。
谁知司不周又不知从哪端来一铁盆，盆里有炭，点燃后，只见她从竹叶纹样的小包里掏出来一瓶小瓶子，从上倒去，霎时一股子酸重的醋味，充斥整间房。
应钧怜奇怪的看着她来来回回跨着火盆：“你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司不周微微一笑：“蒸醋祛味。”
“好，你个骗子。”
司不周还是微微一笑，语气平淡：“白酒也能祛味，只不过时间有些长，得泡洗很久，没有骗你，还有皂荚，这个清洗祛味很快，你要用吗？老仵作给了我许多。”
应钧怜眼中逐渐无光，那他之前那件绝版衣衫，扔了算谁的？
然而，他二人刚走出院落，言之便急匆匆赶来，面色凝重道：“少爷，城东一处荒院又发现了一名女尸，李贤他们都赶过去了。”
应钧怜闻言，看了眼司不周，“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想无功而返，这便是我为什么非要招仵作的原因，丹州积案颇多，副县李贤不作为，均私下已银钱了之，仵作年事已高，辨尸力不从心，多起女子失踪全被积压。”
二人赶到时，天色已黑。
一群县吏持刀举着火把，把现场围了个圈，也不知李贤疏通了多久，反正他们到时现场已没有平常百姓。
应钧怜刚要带人进去，就被主簿眼尖看到，当即喊了声：“督察您怎么来了”，将他堵在门口。
听到这话，李贤也小跑而来：“督察何必废这番心，您掌盘诘奸伪，巡检各府行贿疏漏之责已是劳累，别再费心费神了，您看你脸色都不好许多。”
应钧怜听出他言外之意，说他只有审查之权，并无缉捕掌刑之权，倒也没气，只道：“副县说的也是，可你别光说我，你自己也是，何苦劳累，今儿不是刚招了仵作。”
言语间，司不周便在言之的带领下，冲破人群走了进去。
见状，李贤忙摆摆手，示意县吏不必拦她，客气道：“人一旦忙起来，便容易忘事，多谢督察着想。”
话落，余光瞥见司不周已打开验尸工具，套上手套，准备验尸，见她处变不惊，李贤眉头跳了跳有些紧张。
司不周拨开挡住死者面容的喜袍碎片，开口道：“死者女，年龄应是十七至十八，着喜袍，应是新娘。”
言之会意，连忙寻找纸笔，见其没有，手起刀落便把衣袍砍下，咬破食指落“笔”而下。
“死亡时间应是昨日亥时三刻至子时一刻，死因....”
司不周顿了顿，结果这一顿就给了参军机会。
参军连忙招呼人进去赶她二人，忙打马虎眼：“这就推断出死亡时间了？上任仵作都是查了又查，验了又验才敢确定，你笔试一窍不通，可不能拿人命当儿戏！定是那老仵作老眼昏花选错了人，一介妇人逞什么强，快快快，快带下去！”
说罢，就给李贤使眼色，寻求帮助。
应钧怜闻言，眼眸森然，带了丝戏谑：“哦？笔试一窍不通？参军这话何意？莫非，你二人算计本官？”
参军脸色铁青，懊悔之情无以言表。
李贤欲要开口，清亮的嗓音压着怒气，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应钧怜正色道：“李贤，你既说不懂仵作辨尸一事，此刻就休要妄言，丹州虽属你所辖，但你别忘了，你官职七品，我虽无实权，却是大昭从六品县府督察，奉天子之命巡查各地，行督察只要。
如今你百般阻挠，本官虽没有掌刑案之权，但参上一笔，你怕是也无福消受，且想明白些。”
李贤垂眸，脸上神情晦暗不明，倒是没在拦他们，将县吏一干人等均带了走。
参军跟在他身后连连谢罪，但他却只看了看天，长叹了口气：“丹州，要变天了，上面是铁了心要借着旧案清洗官场啊！”
参军刚要接话，李贤却驻足，捶胸顿足道：“哪个地方不死人？更何况只是些女人，打死的，发卖的数不胜数，私下银钱了事即可，丹州要的不就是名声名声！如今二皇子殿下西巡，保不齐哪天就管到丹州头上来了！让他发现丹州之茂，其实不是我折子上说的那样？那我这官职还保不保？”
参军忙道：“大人不必忧虑，主簿已经去查二皇子的行踪，咱们赶在二皇子之前帮他们把事情了了，也能保住丹州的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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