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阁门前仍是如往日一样,并未守卫之人。
唐翳轻出口气,他本还担心天若宫会像官府关押人犯一样,将朱达之锁起来。
一路直奔铸剑室,里头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铸剑室与往常一样生着火红的熔炉,摆放着各色未成形的剑胎,只是此刻,里头却多了一轮如血般暗色的弧光。
朱达之嘴角上,脸上带着伤,垂首靠坐在张石床上发愣。
“师兄——”唐翳疾步冲过去,蓦地红光一闪,大片热浪扑面而来,烫得他手上火辣辣的疼,身子被弹开寸许。
朱达之听到有人的叫声,微抬了抬头,看到唐翳,先是一喜,随后猛地皱起眉,往前快走两步:“明知道有结界也往前冲,你怎的还是那么笨!”
唐翳甩着被烫出水泡的手,看到他脸上有伤:“他们还动手打你了?”
朱达之不自然的错开脸:“不是他们打的。是尚喜那混球冤枉老子,我一下没忍住,狠揍了他,他们才把我按到地上。”他忿忿的挥了挥拳头,“哼,他们十几个人对我一个,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输!”
他一脸不平的数落着天若宫以多欺少。
唐翳忽道:“你是胡人?”
朱达之一下静了,静了半晌,他说道:“你知道了?”
唐翳点头:“紫渊师叔都与我说了。”马上又道,“但我相信你!我会协助紫渊师叔一起查出真相,还你清白的!”
朱达之不说话,隔了有会才道:“不必了。”
唐翳皱眉:“为什么?”他认真道,“你相信我可以的!我一定会找出真相!”
“我不是不信你。”朱达之就势往地上一坐,“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没多少时间了。这次试炼完,若没出什么事,我本来就打算下山的。”他静了静,“我爹是北魏的皇帝,我本名叫拓跋褚。上山学艺之时,为掩饰身份,我取了谐音,以朱为姓,又被个算命的老头骗了,说什么通达、成功,给我起了朱达之这个名字,谁知道那老头他娘的耍人!”他恨恨的锤了下地,“最近,我族中的战事吃紧,我必须得赶回去。”
唐翳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虽从紫渊口中得知,朱达之是胡人,却断没想到他身份如此显赫:“你……”迟疑了半晌,“你既然……你为何会来天若宫?”
拓跋褚默然片刻:“我若说了,你可会把我当作敌人?”
唐翳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先说。”
拓跋褚道:“我先祖曾经败在过汉狗……汉人的道术手上。这次那姓高的造反,我爹怕他会请汉人作为外援,又忌惮他们的道术,所以派我来山上学艺。”
唐翳大惊:“那你们……会打算……”
拓跋褚接道:“你是打算问我,会不会攻打你们汉人的江山吧?”
唐翳默然不语,只定定的看着他。
拓跋褚摇头道:“先祖当年曾被另一个汉人所救,立誓百年之内,不会侵犯汉室江山。百年之约如今还未过。”他看着唐翳,忽问道,“唐翳,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唐翳沉默许久,点了点头:“……只要……不在战场上,就会。”他呆呆站了有会,“我走了……”
拓跋褚忙道:“你去哪?”
唐翳回头:“你不是着急下山么……若不找出真相,你怎么下得了山。”
拓跋褚道:“你不用忙活了。”他冷笑一声,“什么宝物失窃,哼!我看这就是天若宫那群汉狗变着法子玩的手段,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过是使些手段逼我走罢了!什么以天道自化,小爷还真不稀罕!”他狠狠的骂完,发现唐翳脸上十分难看,忙道,“我不是骂你,我就是骂那群满口什么天道人道的小人!”
唐翳低着头道:“那你走得了?”
拓跋褚仰头,满脸不屑的看着这四周暗红色的结界:“他们以为这么一个破东西就困得住我,小爷上山前就早有准备,花了重金买了个破阵符,这个结界,我随时破了它!”
唐翳轻叹口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晚。”拓跋褚看着唐翳,忽道,“你能再帮我个忙吗?”
唐翳茫然抬首望着他,眼前的事情信息量太大,扰得他思绪一下纷乱不清起来。
“你过会能不能替我把剑取出来,藏到后山那片我与你时常去烤肉的林子附近,我晚上自行去取?”
“后山有条小径,可直通昆仑山底下,是我早已探好的。你只需帮我把剑带到就好了,不会给你添多少麻烦。”
……
唐翳一步一顿的从铸剑室里走出来。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应拓跋褚的。
他只觉得心里很乱。
他嘴上说着不介意对方出身背景……然则实际上,当朱达之一下变成了拓跋褚,天若宫的师兄变成北魏的王子……唐翳觉得,他脑子要炸了。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问:这人还是朋友吗?还能做朋友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并没有嘴上那么豁达。
然而,他又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纠结些什么?鲜卑抑或是汉室,除了一个叫法的不同……抛去这些框框条条的名字,他们不也曾经相处得很和睦?
他想起拓跋褚最后问他“唐翳,我们在山下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吗?”,他忽然觉得难受,他想,今此一别,这辈子也许就再见不着那个叫拓跋的人了。
他想起之前读过的众多诗里有一句“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唐翳静静的想着。
他想起朱达之问他“你是打算留在山上,当他们的入室弟子吗?”
他想起他听到他说“不留”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露出的喜色,毫不作伪。
即便他是胡人,他也信他的坦率。
唐翳伸手,握着腰上的连心通感玉佩,他又想到了沈缨,他忽然不想再留在天若宫了,他想就此冲下山去,一刻都不留。
再次回到弟子房中,他发现刚整理好的房间又被人翻乱了。比之上一次,这一次翻得更加彻底,就连朱达之床底的地砖都被撬了好几块。
唐翳双手握拳,默然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
他忽然觉得很生气。
既然没有十足证据,只是怀疑,为什么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来翻找?
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是不相信,为何不说出来?!
他一拳狠砸在墙上,只砸得指节生疼,沁出鲜血。然后,他长叹口气,开始在众多杂乱的物件中找到拓跋褚的阔剑,想了想,又将那支伏魔锏找出来,连同几张御风符一起装在一个布包里,带上了,藏入后山的林子。
完成这一切,唐翳忐忑的坐在房间里,连晚膳都不曾用,就这么一直等到天黑。
他不知道朱达之是否能逃出来,更不知道他能否顺利找到他藏的那柄剑。
夜色一点,一点加深了。整个昆仑山被刷上了一层浓重的黑色。
今夜无月,也不知会不会有雪。
唐翳听说了朱达之逃跑的全盘计划。
他紧张的听着窗外的动静,祈祷着山上千万不要有什么异动,或者忽然传来要抓人的消息。
子时过去……丑时也将尽……
昆仑山上仍是一片安然静谧,与往常无异。
唐翳一颗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按朱达之的计划,子丑交界的时分,天若宫第一班巡夜弟子交接班之际,正是整个天若宫的守卫最乱最薄弱的时候。
趁这个时候,他会利用身上的破阵符冲破结界,溜到后山,然后顺着事先找好的小路往山下去。
前后只需一个半时辰。
唐翳透过窗外的缝隙,辨了辨时辰,这么算时间,他应该是安全了。
唐翳起身铺好床,才发现自己没有半分睡意。
就这么靠着床坐了有会,窗外忽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时有人影幢幢在窗前掠过。
细碎的语声响起,又低下去。
唐翳紧张的抓住了被子一角,他想推开窗户去瞧瞧外头的动静,又怕这个动作太突兀了,会引得外头巡夜的人注意。
不多时,有人的敲门声传来。
唐翳紧绷的心弦被陡然撩拨了下,纵然事先有所预感,骤然听到敲门声,他身子仍是震了震,小声问道:“谁?”
“唐翳师弟,请开门!”门外的人语声甚急,敲门的动静极大,虽用了个“请”字,语气听起来却不甚客气。
唐翳赤着脚过去开门。
那人不等唐翳完全将门打开,半个肩膀便已撞了进去,紧接着,他一脚踏进房门,在里头四处张望:“这里就你一个人?可有可疑的人进来过?”
唐翳往后退了一步:“师兄口中可疑的人指的是谁?”
那人皱眉,指了指隔壁空了的床铺:“这是朱达之的床?他人呢?”
唐翳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眼:“我不知道。”
那人声量略提高了些:“不知道?”
唐翳淡淡道:“他昨晚便被静渊师伯叫去了,至今未回,你要找他,不妨去问问静渊师伯。”
那人显然是感觉到了唐翳的冷抵抗,压低嗓门威胁道:“你若敢包庇窃贼,后果自负!”
唐翳心头愠怒,面上却不显:“师兄说谁是窃贼?唐翳不知天若宫上还会有窃贼的存在,请师兄明示。”
“你!”那人冷了脸不说话,此事掌教真人要求不可声张,他不小心说漏了嘴,顿觉尴尬万分。
远处,紫渊遥遥喊了句:“华胤,跟我往剑池走一趟——”
在唐翳房中的那名弟子应声,转身踏出房门,又狠狠朝唐翳瞪了眼,这才快步往紫渊的方向走去。
紫渊站在原地,目光错开华胤的身形,落在唐翳身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唐翳有些心虚的垂首看着门角,不敢与他对视。
所幸,紫渊也不再说话,只带着华胤往剑池的方向去了。
经过唐翳门前的时候,他极轻的说了句:“早点休息。”
唐翳默然看着他们走远,飞快的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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