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看着他,眼神空洞,没有泪,也没有嘶喊。巨大的悲恸最初袭来时,竟是这样绝对的寂静,像一场无声的雪崩,瞬间掩埋了所有感官和情绪。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寒意,比扬州最湿冷的冬天还要冷上千百倍。
他仿佛看到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回,又瞬间破碎成齑粉——蜀冈初见的疏离,书房对峙的锋芒,除夕夜落下的吻,北地荒原上收到的琴谱,临别时用力到骨痛的交握……无数个碎片,拼凑出一个人短暂又漫长的一生,拼凑出他们之间无数纠缠、误解、默契与未及言说的情愫。
如今,这所有的碎片,都随着那最后一丝呼吸的断绝,彻底失去了重量和意义,轻飘飘地,化作了历史书卷里,即将被随意书写、甚至可能被遗忘的几行冰冷的注脚。
他所熟悉的那个裴澜,那个会冷笑、会运筹帷幄、也会在无人处流露疲惫的裴澜,那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恨也会有一丝温柔念想的裴澜,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只是一具逐渐冰冷的躯壳,和一个即将被外界任意定义涂抹的“名字”。
青史如何,身后评说如何,于此刻的他,于榻上安睡的他,还有什么相干?
原来彻底的失去,不是山河变色,不是日月无光,而是这世间汹涌的人潮纷扰的世事依旧,而唯独那一个最重要的人,再也看不见、听不到、触不着了。
烛火又轻轻跳动了一下。
楚青终于动了。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轻、极轻地拂过裴澜冰凉的眼睑,替他合上了那或许还想再看一眼人世却终究无力支撑的双眸。
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像一根最终的针,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
他猛地收回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的感觉让他稍微从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寂静中挣脱出来一丝。
他依旧没有哭,只是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房间里稀薄的空气已经无法支撑他的呼吸。楚青指尖按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久久没有动作。
榻上,裴澜依旧保持着聆听的姿态,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凝固着,眼睛轻轻阖上,像是沉醉在琴声余韵中睡去了。
他望着那张再无生息的脸,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一字一顿,唤了一声那个早已刻入骨血的名字。
“浔瑾。”
无人回应。
唯有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传来一声遥远孤寂的鸦啼。
天,快要亮了。
裴澜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田神功正忙于巩固自己在淮南的势力,对此不过虚应故事。朝廷的抚恤和追赠迟迟未至,或许永远不会至。只有少数几个旧日属官和受过裴澜恩惠的商人前来吊唁。
楚青将裴澜葬在了蜀冈的一处向阳坡地,那里可以远远望见书院的屋檐和运河的支流。墓碑很简单,只刻了生卒年月姓甚名谁,没有官职,没有谥号,就像他最初来到扬州时那样,空空来,空空去。
处理完所有后事,楚青向朝廷递交了辞呈,挂印而去。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张青玉流,和一方用旧了隐隐透出青晕的龙尾青歙砚。
他回到了蜀冈书院。书院在战乱中也破败了不少,学生星散,但根基犹在。老仆阿福见到他归来,又听闻裴澜死讯,老泪纵横。楚青换下了官袍,重新穿上那身半旧的青衫,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平静。
然而书院依旧,运河的水也依旧流淌,却物是人非。他时常坐在曾经给学生们讲课的廊下,看着远处裴澜坟墓所在的山坡,一坐就是半日。左耳的嗡鸣成了永久的陪伴,提醒着他那段血与火的岁月,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曲远远的去处,是裴澜临终前几日清醒时,唯一单独交代楚青的事情。他让楚青修书一封,连同曲远远的身份文书一起,送往长歌门天道轩。裴澜在信中说曲远远天赋异禀,心性质璞,虽经尘染,然刃藏于鞘,若能引入正道,或可期其成器,望天道轩念旧日香火情,予以收录管教。
楚青依言办理。送曲远远走的那天,女孩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深深地看了楚青一眼,又朝着扬州城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便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跟着长歌门的来接引的师兄,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如同投入江湖的一颗石子。
一年时光,在战乱后的复苏与遗忘中,悄然流逝。
宝应元年,四月,太子李豫即位,改元广德。
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到扬州时,已是初夏。蜀冈草木葱茏,掩盖了去岁的伤痕。运河上的船只又渐渐多了起来,仿佛那场惨烈的屠杀从未发生。
只有一些人记得,只有一些伤痕还在。
一日清晨,天色微明,露水未晞。
晨光熹微,蜀冈的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缓缓苏醒。露珠缀在草叶尖,将坠未坠,折射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像无数破碎的琉璃,盛着一个个微小而澄澈的世界。楚青推开书院厢房的木门,一股清冷湿润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又新生的复杂气息。
他昨夜又梦见了扬州。
不是血火交织的扬州,是更早时候,运河上灯火如星河,画舫笙歌隔着水波传来,渺茫得像另一个尘世的梦。梦中总有一个人,穿着深紫的官袍,总嫌拘束似的微微敞着领口,靠在衙署书房的窗边,望着外面一角的天空咳嗽,侧脸在烛光下白得透明,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他走过去,想替他拢一拢衣襟,指尖却总是触及一片虚无。
梦醒后,左耳那永无止境的嗡鸣便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潮水,淹没一切真实的声响,只留下这内在的废墟之音。他披衣起身,案头那方龙尾青歙砚沉默地浸润在阴影里,温润的石质像是还残留着某人指尖的微凉。
他走到廊下,院中那株老梅早已开败,黝黑的枝桠刺向天空。那时春风拂过,梅花瓣落在他未收的琴弦上。而如今,棋枰蒙尘,琴碎音绝,落花成泥,唯有这嗡鸣,这晨露,这彻骨的清寒,真实不虚。
时光在此地仿佛凝滞了,又仿佛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飞速流驶。它冲刷掉血污,掩埋了尸骨,修复着街市,让运河重新忙碌,让人们渐渐遗忘。它像一层透明的琥珀,将那些惨烈的哭嚎、锥心的背叛、无望的挣扎,都凝固其中,看似平静,却只要轻轻一触,便能感受到那其下冻结永不消散的痛苦。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成了这琥珀中的一物。外表看起来,依旧是青衫磊落的书院先生,只是沉默了些,耳力差了些。但内里,恐怕有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留在了那间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书房,留在了乐山琴弦断绝,那人气息消散的刹那。
露水悄然滴落,渗入泥土,无声无息。就像一些眼泪,未曾流出,便已干涸在心田最荒芜的角落。天地亘古如是,冷眼旁观着人世的聚散浮沉,恩仇爱恨,最终不过都化为史书上的几行墨迹,或这蜀冈清晨,草叶上一滴即将蒸腾的露珠。
他站了许久,直到第一缕阳光彻底跃出地平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湿润的石板地上,孤直,而单薄。
该去山上看他了。
楚青独自一人,提着一壶酒,一步步走上蜀冈的那个向阳山坡。
裴澜的墓很干净,没有杂草,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墓碑前,放着一小束刚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白色野花,不知是何人所放。
楚青将酒壶放在墓前,斟了一杯,缓缓洒在黄土之上。
“浔瑾,”他开口,声音微哑,“他登基了。”
山风吹过,拂动他青衫的衣角,也拂过冰凉的墓碑。
“你拼尽一切想护住的……算是护住了一半吧。”他顿了顿,像是在对墓中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江淮漕运渐复,北地军粮得以维系。只是田神功仍在淮南,藩镇之势已成,恐非朝廷所能轻易节制。”
“书院里的孩子又多了几个,都很懂事。只是……再找不到远远那样倔强伶俐的了。”
“我……还好。耳朵习惯了。琴偶尔也弹,只是再弹不出那日的《广陵散》了。”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没有什么条理,只是将这一年来的事情,轻轻地说给地下的人听。说到最后,他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
许久,他从怀中取出那方龙尾青歙砚,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石质,低声道:“你送的砚,我一直在用。墨磨出来,总是极好的。”
旭日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山坡,将墓碑和他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暖色。远处,运河如带,舟楫往来,炊烟袅袅升起。
楚青最后看了一眼那墓碑,转身,一步步走下山坡,青衫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
风过山林,松涛阵阵,如泣如诉,也如亘古不变的叹息。
或许终会被人遗忘,散落在历史的尘埃里。但那一曲绝响,那一段无人知晓的情愫,那场血与火中的相互扶持与最终别离,却如同墓前那杯渗入泥土的酒,永远沉淀在了时光深处。
青山依旧,几度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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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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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广陵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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