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准备折返时,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声响,猛地穿透雨幕和寂静,从月洞门内隐隐传来。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凑近糊着素纱的雕花窗棂,透过一处细微的缝隙,向内望去。
楚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月洞门外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透过门洞镂空的花格,依稀看到内院回廊下的一点光亮。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端着一个药碗,焦急地递向一个斜倚在廊柱上剧烈咳嗽的人。
是裴澜!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得,带着胸腔深处可怕的共鸣,一声接着一声,夹杂着艰难的喘息。裴澜似乎咳得弯下了腰,一手死死抵着胸口,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像是要推开药碗。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颤抖着,显得异常单薄脆弱,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冷硬气势。
“师父!求您了!喝一口吧......”曲远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踮着脚,几乎要将药碗硬凑到裴澜嘴边。小小的身体因为焦急微微发抖,哪里还有半点白日里那副人偶模样。
“远远...”裴澜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无妨......咳...过一会儿就好......”他喘息着,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安抚受惊的女孩,但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曲远远固执地举着药碗,小脸上挂着泪痕,眼角的水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黑色的瞳孔,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
一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在楚青心上,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剧痛瞬间堵在喉咙里,闷得他几乎窒息。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前尘往事,那些千岛湖上的桃花明月,那些少年同窗的意气风发,那些在长安政见不合而起的激烈争执,那些五年来离索的烽烟隔绝……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眼前的脆弱,疯狂地冲击着楚青的意识。
裴澜......裴浔瑾......
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喉咙发紧,眼眶也酸涩得厉害,一股莫名的悲怆和痛楚堵在那里,千情万绪,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冲进去,想质问,想斥责,想……做些什么。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木屐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声音虽轻,在寂静的雨夜里却格外清晰。
廊下的两个人影猛地一僵。
裴澜剧烈咳嗽的猛然顿住,倏地转过头,血沫从强行捂着嘴的手指缝渗出,目光穿透雨幕和门洞的花格,刺向楚青藏身的阴影。眼里充满了惊愕警惕,还有一丝被窥破狼狈后的恼羞成怒。
曲远远也猛地抬头,脸上的泪痕未干,那双刚刚还盛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在触及月洞门外身影的刹那,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所有的温度情感,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重新变回那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挺直了小小的身体,恢复了那副冰冷僵硬的人偶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哭泣哀求的小女孩从未存在过。
空气凝固,只有雨丝沙沙落下,敲打着庭院里的万物。
楚青对上裴澜那带着质问和警告的目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安慰?质问?还是表达那不合时宜的心疼?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甚至是一种更深的冒犯。
最终只是近乎狼狈地仓促移开了视线,对着那片黑暗和雨幕,微微颔首,然后猛地转身,落荒而逃。青色的袍角在夜风中划出一道仓皇,迅速消失在回廊的拐角深处。
廊下,裴澜看着楚青消失的方向,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痛苦闷哼。曲远远僵立在一旁,手里还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药,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早膳设在裴澜书房旁一间临水的敞轩里。轩外是一方不大的莲池,深秋时节,残荷枯梗倒映在清冷的水面上,颇为萧瑟。
裴澜已经在了,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玄色鹤氅,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对着窗外的残荷出神。晨光勾勒出他的侧影,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淡,但精神似乎尚可,至少看不出昨夜那撕心裂肺咳嗽的痕迹,只是眼下的青影比曲远远更重些。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楚青身上,随即又扫过跟在楚青身后的曲远远。
“师兄早。”裴澜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语气平淡,“昨夜睡得可好?这园子僻静,若有怠慢之处,师兄直言便是。”
楚青的目光在裴澜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影。“劳裴大人挂心,尚好。”他走到桌旁坐下,声音同样平淡。桌上是几样精致的细点,一碟酱菜,两碗熬得稠糯的白粥。
曲远远无声地侍立裴澜身后,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裴澜放下书卷,拿起调羹,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白粥。“丙字三号库,师兄看过了?”他随口问道。
楚青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那令人作呕的污秽景象瞬间又涌入脑海。他垂眼看着碗中洁白的米粥,仿佛能闻到那股混合恶臭。“看过了。”他低声回答,声音有些发紧。
“哦?”裴澜抬眼,目光落在楚青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玩味,“师兄以为如何?”
楚青沉默了片刻,敞轩里只有勺碗轻碰的细微声响,还有窗外风吹枯荷的沙沙声。
“触目惊心。”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积弊之深,远超我之所想。”他没有提那些“权宜之计”,没有提内心的挣扎和妥协。
裴澜闻言,唇角似乎向上牵起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寒。”裴澜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萧瑟的莲池,“沉疴需用猛药,却也需徐徐图之,急不得。”他像是在对楚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端起手边的清茶,啜了一口,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拿起桌上几份用蜡封着的文书,推到楚青面前。“这是今日需核验的几份漕粮调拨文书,涉及广陵仓、泗洲渡两处,劳请师兄费心。”
楚青的目光落在那些蜡封的文书上,又移向裴澜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曲远远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师父”,还有此刻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千丝万缕的情绪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压着,闷得发慌。他想问,昨夜如何了?那药可管用?身体……可还撑得住?
可话到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关切担忧,甚至是责备,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意气之争,而是丙字三号库那如山堆积的腐烂陈粮,是盐铁司账册上那些歪斜的账目,是这乱世洪流中不得不为之的肮脏“权宜”。昨夜那片刻的脆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无波。
“下官遵命。”楚青最终只是垂下眼帘,低声应道。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入口中。米粒软糯,却味同嚼蜡。
敞轩里只剩下沉默的咀嚼声和窗外风过枯荷的萧索,裴澜安静地吃着点心,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的残景。曲远远如同凝固的雕像,侍立一旁。昨夜撞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脆弱,在晨光中悄然弥合,不留一丝痕迹。他们各自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在这张平静的餐桌上,继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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