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河阳之变

他猛地将手中的沉香手串拍在紫檀案几上,“啪”的一声脆响,惊雷般炸得每个人一震。

“传我钧令!”裴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再无半分之前的平静。

“即刻起,义仓、转运仓所有存粮,除留足扬州城内七日口粮外,其余新粟陈粮,悉数封存!一粒不得擅动!三日内,由仓曹司主理,判官监核,厘清数目,造册备查!违者,斩!”

“漕运司孙押纲——即刻持本官手令及转运使司符节,点齐所有能动之船,不拘大小,无论官私,即刻征用!即刻启程!押运首批十万石军粮,直发淮西军前。沿途所有州县关卡、烽燧守军,胆敢以任何理由阻拦、盘剥,延误一刻者——”裴澜的声音森冷如九幽寒风,“以通敌论处,就地格杀!”

“盐铁巡院缉私队,分出两队精锐,即刻沿运河快马北上!持本官令牌,遇阻挠漕运、哄抬粮价、散播谣言、囤积居奇者,无论官绅商贾,就地锁拿!敢有反抗,杀之!”

“即刻行文润州、常州、苏州三州!令其各自调集仓中存粮,不拘新陈,火速经江南河运往扬州集散!十日之内,我要看到第一批粮船入港!迟一日,三州刺史,提头来见!”

“行文淮南节度使府,请调府兵精锐一千,即刻接管扬州城内所有粮行邸店!严控粮价,有敢私抬一斗米价者,抄家!有敢私售一升米者,下狱!”

一连五道钧令,如同五道催命符,一道比一道急,一道比一道狠!

堂下众人,脸色早已惨白如纸,有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那冰冷的钧令,勒紧了每个人的脖颈。

楚青站在裴澜身侧,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看着他因动气导致的急促喘息,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痴狂。这那里还是什么运筹帷幄,这就是在饮鸩止渴!是拿整个江南的仓廪根基,拿官府的信用,拿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在豪赌!赌前线能撑住十日,赌运河能抢通,赌三州能及时运粮……

“大人!”楚青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忧虑,“三州存粮亦非无穷!如此竭泽而渔,若运河迟迟不通,江南根基动摇,恐生内乱!且强行征调民船,恐激起民变!不若……”

“不若什么?”裴澜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的眼睛直直地刺向楚青,锐利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瞬间打断了他的话。“不若坐等河阳之祸蔓延?不若坐看前线将士饿着肚子被叛军屠戮?不若等着叛军饮马长江,踏平这扬州城!”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不正常的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猛地爆发出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剧烈呛咳。

这突如其来的剧咳来得凶猛无比,裴澜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案几上,指节捏得死白。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大堂里回荡,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拉锯。他额上青筋暴突,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堂下众人骇然失色,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楚青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脚步却如同灌了铅。那夜月洞外那濒死挣扎的景象和曲远远那声带着哭腔的“师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裴澜身后巨大的乌木屏风后闪出。

她依旧穿着价值不菲的襦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端着一个素白的小瓷碗,碗中浅浅盛着深褐色的药汁,还冒着丝丝热气。无声地绕到裴澜身侧,将药碗稳稳地递到他因剧咳而颤抖的手中。

裴澜咳得浑身剧颤,几乎握不住那药碗,看也没看,接过药碗,仰头,将那滚烫苦涩的药汁近乎自虐得一饮而尽。

浓烈的药味在堂中弥漫开来。

药汁入喉,那撕心裂肺的呛咳般地渐渐平息下去,变成了粗重嘶哑的喘息。裴澜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药渍,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脸色却由那不正常的潮红褪为死灰般的惨白。他撑着案几,缓缓直起身。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

他看也没看身旁的曲远远,仿佛她递药的动作从未发生。他的目光重新审视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一种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无情。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裴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斩尽杀绝的森然,“内乱?民变?哼!若运河断,江南失,这扬州城,就是下一个河阳!尔等项上人头,够填几个河阳仓?”

“照令行事!即刻!马上!去干!”

堂下众人如梦初醒,瞬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仓惶退下,脚步声凌乱,似是溃败的逃兵。偌大的正堂,顷刻间只剩下两人,以及无声退到屏风阴影里的曲远远。

裴澜扶着案几,再也强撑不住,跌坐到太师椅上。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依旧带着破碎的嘶鸣。再睁开眼时,他看向楚青,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阴翳,有痛苦的倦怠,还有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楚判官,”他的声音低沉破碎,几乎说不出话了,“常平仓、义仓、转运仓……所有存粮的盘查、封存、造册…就靠你了。”他指了指案几上楚青刚刚呈上的那叠厚厚的册页,“账目要清,手脚要净。一粒米,都不能少!一粒米,也不能多!”

裴澜心猛地一悸,他听懂了裴澜的弦外之音。封存粮食是为了应急,但如此巨大的存量,在人心惶惶粮价飞涨的关头,本身就是一座令人垂涎欲滴的金山。裴澜不仅要他清点数目,更要他盯死这期间任何可能伸向粮仓的黑手!一粒米都不能少,是底线。一粒米也不能多……则意味着,绝不允许任何人趁乱虚报损耗,中饱私囊。这是逼他去做那个可能得罪无数人的“恶人”!

他看着那强行支撑摇摇欲坠的人,看着他额角尚未干透的冷汗。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应诺:

“下官领命。”

楚青拿起那叠沉甸甸的册页,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页边缘,转身走向正堂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门外的寒风呼啸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裴澜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般追了过来:

“修竹……这江南的米袋子,就快空了。我只能靠你了……”

楚青的脚步顿住,这个久违的称呼,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刚刚筑起的堤防。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背脊,迎着门外凛冽的寒风,一步踏了出去。

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再次将二人分隔。

寒风卷着运河的水汽,扑面而来。楚青站在高高的衙署台阶上,望着扬州城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因即将到来的严令而显得更加仓惶混乱的街巷,手中的册页仿佛有千斤之重。

裴澜最后那句叹息,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这空了的,仅仅是粮仓吗?还是别的什么?他低头看着册页上那一个个冰冷的仓廪名称和账目,目光最终落在“丙字三号库”那早已核销却依旧散发着无形恶臭的条目上。

一股比这冬日寒风更刺骨的寒意,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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