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反将

“楚大人。”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青回头,看到扬州刺史崔圆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崔大人。”楚青拱手,神色平静。

崔圆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听说周主事的案子,已经结了?”

楚青眸光微闪,面上却不露分毫:“是,仇杀。凶手已经伏法。”

“哦?”崔圆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可本官怎么听说……周主事死前,正在查一笔账目?一笔与楚大人有关的账目?”

楚青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崔大人消息灵通。不过——”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您既然知道周乾在查什么,就该明白,他死得不冤。”

崔圆瞳孔一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楚青后退一步,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崔大人若无他事,下官还要督运军粮,失陪了。”他转身走向码头,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崔刺史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他原本以为楚青只是个被裴澜强拉入局的文人,不足为惧。可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他曾经在一个天道轩出来的长歌弟子眼里见过,只是那场宴席,除了他几乎无人生还……

扬州城的雪落了就化,几乎积不下一点,运河上的浮冰渐消,漕船渐渐通了航。盐铁转运使司衙署内,紧张的气氛却并未因河阳前线的捷报而松懈半分。

楚青站在转运使司的沙盘前,指尖轻轻点着河阳至扬州一线的漕运节点。沙盘上插满红蓝两色的小旗,红色代表叛军占据的要冲,蓝色则是朝廷控制的粮道。河阳城被红蓝两色旗帜包围,战况胶着。他看着在一边伏案疾书的裴澜,确认了窗门都掩好后,将刚收到的密信递过去。

“长安来的。元载已经知道周乾死了。”

“他什么反应?”

“暴怒。已经派了新的清勾使,三日后到扬州。”

裴澜冷笑一声,依旧没抬头,同时手里正写着什么东西:“来得正好。”

楚青看着他笔下渐渐成形的奏疏,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瞳孔微微一缩:“你要弹劾元载?”

“不。”裴澜终于搁下笔,抬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要借周乾的死,反将一军。”

楚青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刻的裴澜,像极了当年长歌那个谈笑间便能在棋盘上将对手逼入绝境的少年。只是如今,他的棋局更大,手段更狠,赌注也更疯狂。

“你打算怎么做?”楚青轻声问。

裴澜将奏疏推到他面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明日会有凌雪阁的专差来取,直达太子殿下。”

他低头看清了奏疏上的内容。

那是一封弹劾户部侍郎元载“纵容属下构陷忠良、贻误军国大计”的奏疏,字字诛心,证据确凿。而最骇人的是,落款处,赫然盖着周乾的私印!

“这……”楚青猛地抬头,“周乾的印怎么会在你手里?”

裴澜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从始至终……周乾,都是我的人。”

楚青如遭雷击,只觉得后脊发毛,脑内嗡然!

周乾是裴澜的人?!那他的死……

这人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想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的死……不在计划内。”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但既然已经死了,总要物尽其用。”

楚青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如鬼、却依然在疯狂落子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才是真正的裴澜。

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人都能算计的疯子。

窗外,寒风呼啸,却卷不动一地湿黏的枯叶。江南的冬天,从未如此寒冷过。

“李光弼将军已经稳住了河阳防线。”楚青转开话题,重新看会沙盘,指尖沿着漕渠划出一条线,“但叛军切断了汴口至河阳的陆路补给,军粮只能走水路。运河冰封虽解,但叛军游骑时常袭扰,损耗不小。”

裴澜起身走到他身侧,两人并肩而立,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前几日好了些许。他手中捧着一盏热茶,热气氤氲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沙盘上的漕运线。

“三日前送出的第一批军粮,已经抵达河阳。”裴澜开口,声音低沉而稳,“第二批正在装船,明日晌午启程。”

楚青点头,指尖又点了点汴口附近的一处关隘:“叛军游骑最常出没的地方是这里。李将军派了一支轻骑沿途护送,但兵力有限,只能保粮船过境,无法肃清叛军。”

沉吟片刻,裴澜突然抬眸看向他:“你有什么想法?”

楚青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微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叛军袭扰粮道,无非是想断我军补给。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让他们‘得手’一次。”

“哦?”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图,在沙盘旁徐徐展开,上面详细标注了漕运沿线的地形与叛军活动范围,指尖点着下游的一处河湾,“此处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两岸皆是峭壁。若在此设伏,以一支轻兵佯装护送粮船,引叛军来袭,再以伏兵截断退路——”

“围而歼之。”裴澜接上他的话,眼中闪过赞许,“粮船是饵?”

“不。”楚青摇头,“粮船必须安全送达,一颗米都不能少。但我们可以让叛军以为,他们截获的是真的粮船。”

裴澜挑眉,示意他继续。

楚青指尖轻轻敲了敲沙盘边缘,从容道:“第一批军粮已安全运抵河阳,叛军必然更加心焦。第二批粮船启程时,我们放出风声,称此次运送的是前线急需的箭矢与伤药。叛军若截获,发现船上全是砂石稻草,必会以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转而全力搜寻真正的粮船。而实际上——”

“粮船走的是另一条路。”裴澜眼中锐光一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正是。”

裴澜盯着沙盘,沉思片刻,突然抬眸看向楚青:“此计可行,但需有人亲自押送那批‘假粮船’,引叛军上钩。”

“我去。”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茶盏,指节泛白,盯着楚青,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冷冷道:“你不行。”

楚青挑眉,不解道:“为何不可?”

“你是判官,不是武将。”裴澜声音冷硬,“押运粮草是漕运司的职责,你只需坐镇扬州,统筹调度。待我去联系天策的扬州分署,让他们派人协助转运司。”

楚青看着他拧成结的眉头,忽然轻笑一声:“裴大人是怕我死在叛军手里?”

裴澜眼神骤冷,却并未动怒,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道:“你若死了,谁替我对付元载?谁替我坐镇扬州?”

他一怔,随即失笑:“原来裴大人是舍不得我这枚棋子。”

裴澜不置可否,只是冷冷道:“此事我会另派人去,你不必再提。”

楚青看着他强撑的冷硬模样,心中微叹,也不再争辩。他收起绢图,不再多言。看着眼前这人要死不活强撑的模样,一想到这几日好不容易给裴澜养出来的些许活气,心中微动,突然道:“裴大人,今日公务已毕,不如早些回府休息。”

“你赶我走?”裴澜抬眸看他,眼中满是诧异。

“下官不敢。只是大夫说过,大人需静养,还望师弟谨遵医嘱。”

他轻哼一声,却并未反驳。确实有些累了,胸口隐隐作痛,眼前也时不时发黑。放下茶盏,脚步虚浮的就要往外走。

楚青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裴澜却摆摆手,自己稳住了身形。他看了一眼楚青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道:“你今晚来我府上用膳。”

楚青愕然:“……什么?”

“商议河阳粮草之事。”裴澜已经转身往外走,声音淡淡传来 。

楚青看着他强挺着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连邀人吃饭都要找个公务借口。

“下官遵命。”他拱手应下,强忍着没笑出声。

夜幕降临,裴府膳厅。

案几上摆着几样清淡的菜肴,一壶温热的酒。裴澜换了一身素色常服,发髻松散地绾着,半散半束。他低头抿了一口酒,眉头微蹙,显然不太适应这辛辣的味道。

楚青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被酒液激得不适,突然道:“你少喝些。”

裴澜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些许挑衅:“管我?”

他失笑:“不敢。只是怕你明日头疼,耽误公务。”

被管的人轻哼一声,却真的放下了酒杯。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慢条斯理地吃着,突然道:“太子来信了。”

楚青动作一顿:“怎么说?”

“河阳若能稳住,李光弼便是大功一件。”裴澜声音平静,“殿下有意右升李将军,总揽平叛事宜。”

“这是好事!李将军用兵如神,若有足够权柄,必能早日平定叛乱。”

裴澜点头认同,却又道:“但朝中阻力不小。元载一党不愿看到太子的人掌兵权,必会从中作梗。”

沉吟片刻,楚青开口道:“我们可以从粮草入手。”

“李光弼若能自给自足,不依赖朝廷调粮,朝中那些反对的声音便会小很多。河南诸州虽遭兵燹,但土地肥沃,若能及时春耕,秋后便有收成。我们可以从扬州调拨种子、农具,助当地百姓复耕。”

裴澜盯着他,眼中渐渐浮现赞许:“以粮草固根基,以根基换权柄……不错。”

“此事还需裴大人上奏长安,请一道‘劝农使’的敕令,名正言顺地调配物资。”楚青笑着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觉得……谁适合担任这个‘劝农使’?”

他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酒杯无奈失笑道:“裴大人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你精通农事,又擅统筹,是最佳人选。”裴澜没多说什么,闹脾气似得也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我若离扬,转运使司的公务谁来帮你处理?更何况——”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裴大人方才还说,要我‘坐镇扬州’呢。”

裴澜被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却又很快压下。抿了抿唇,最终只是冷冷窝火着吐出两个字:“随你。”

楚青看着他强忍脾气的模样,心中好笑,又是好一阵心疼。他主动给裴澜盛了一碗汤,语气也软了下来:“此事不急,容后再议。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裴澜接过汤碗,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楚青的手,微微一颤,却并未躲开。

烛光下,两人相对而坐,窗外是扬州城静谧的夜色。没有朝堂倾轧,没有战火纷飞,只有这一方天地里的片刻安宁。

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岁月,只是旧友皆去,江山风雨欲摧。五年离散,四年烽烟,乱世逼得他们都失了色,只能在模糊的记忆里寻找彼此还像个人的旧模样。他们都无数次想质问对方是否后悔,后悔当初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悔在乱世里迫不得已的胡乱抉择,又或是后悔遇到彼此,纠缠半生,理不清分不明的丝丝缕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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