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荔湾是岭南新闻文化的中心。
辛亥革命后,在荔湾创刊及由别处迁来的报刊如《越华报》、《救亡日报》等共约140种,而广州城区西南所在的光复中路,是当时国内闻名的“报纸街”,各种报馆、印刷厂、发行所林立,各式运报车在这片街区如潮水般聚散。
小报馆是简陋的西关民房,甚至还保留着木趟栊门;大报馆是中西合璧,水泥建筑,立柱门面,圆拱屋顶,满洲窗……
经过几十年发展,广州的报刊业已不像从前那样激进,趋于“平稳”,但无论大报馆、小报馆,都还在用着自己的方式,同时传递着外界和自己的声音。
光复中路144号,《越华报》报馆馆址所在。
办公室里,卢天骏正低头看着香港的《循环日报》,以寻找有用的信息。
一般小报馆,没有可靠信源,又争抢出版时间,会把大报社的报纸剪下来照录。他们才刚起步,会从不同的报纸翻找有用的新闻照录,这几乎是卢天骏每日的工作。
只见《循环日报》上写着——
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九日,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宣布“攘外必先安内”为基本国策……
“什么玩意儿,这样下去,等不到打日本人,自己人就因为内战先打没了!”卢天骏再次狠狠地皱起眉头。
坐他对面的伍亚洲扶了扶自己厚厚的眼镜,瞥他一眼,没理他,又继续抄写自己的东西。
“主编,我能不能写一篇质疑□□的文章,回顾罗列他在位时的所做作为?我质疑他的立场、意图和所有举措,并拒绝他成为带领我们中华民族前进的领导人!”
“不行。”伍亚洲语气淡淡地拒绝,手上的工作并没有停。
“不发正刊,发副刊……”
“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伍亚洲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他。
卢天骏沉默了。
“1927年,□□,李大钊、陈延年、赵世炎是什么死的,你可曾耳闻?别以为军阀不杀报人,更早些时候,第八甫《南越报》李汇泉因反对开赌,义正辞严,被杀;次年夏,打铜街《民主报》陈耿夫,因批评桂系军阀把持财政、目无孙先生的不法行为,被杀……
大家不再那么愤慨激昂是有原因的,别害得《越华报》一天之内被关停。报馆上下人那么多,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即便东家和公安局交好,警察是警察,军阀是军阀,未必保得了你。还是别热血了,冷静点。”
卢天骏更沉默了。
“我也知道,天天看这些新闻容易爆血管……要不这样,你要是实在坐不住,放你半天假,就跟隔壁‘本省新闻部’出去跑跑新闻,学习学习,反正他们每日早、午、晚都会派人去公安局采访社会上人事动态的新闻……大报社都有自己的信源,你要是什么时候有自己的信源,那就是真出师了……”
信源,意味着人脉,他要真有这么多帮得上忙的人脉,就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兼记者了,他也只是初来广州而已……卢天骏郁闷地心想。
老家倒是有人脉,可惜山长水远,根本帮不上忙。高级的信源,意味着上流社会顶级的人脉,意味着需要出入高级的场所,意味着钱财的打点。他,穷光蛋一个。
卢天骏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家,发现梁太太和詹臣都在,颇感意外。“今天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难得这么人齐?难道是梁太太你的生日?还是邻居你的生日?”
“我的金兰姊妹从乡下带回来一些当地的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带点来给你们尝尝,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梁太太笑着说。
此时的詹臣已经就着茶水默默吃完一块点心。
“怎么会!我最喜欢吃点心了!哈哈……哎?这点心怎么有点像我们村村头卖的那家?”卢天骏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嗯!吃完感觉更像了,入口即化!”
“会这么巧吗?卢生,你乡下哪里的?”
“哈哈,梁太太,或许你有听说过水车村吗?我老家就是那条村的!”
詹臣猛地抬头看向他。
“哈哈,阿邻居,你好像很惊讶……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卢天骏的笑容有些僵硬,因为詹臣脸上的表情绝对称不上好看。
“难道你也是水车村的人?我怎么对你没什么印象……哈哈,不过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求学,不熟悉也属正常,千万莫怪……”
“你姓卢……你认不认识卢元耀?”
“卢元耀……是我的父亲……村里应该只有一个姓卢、又名元耀的……我的父亲……”
詹臣的眼眶红了,眼神甚至算得上是凶狠。
啊……这个表情,他在某些人脸上见过……卢天骏心下一沉。
很快,他对詹臣说:“我知道我父亲绝算不上什么好人,如果他做了什么伤害你和你们家人的事情,我在此替他向你道歉。我并不认可他的为人处世,所以早已和家里决裂。但如果有我能弥补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让我弥补一二!”
但詹臣只是默默地瞪着他,是恨之入骨的眼神。然后转身,上了楼。
梁太太目睹这一切,虽也有些尴尬,但并未多说什么,也没有过多逗留,很快借口离开。
谁能想到,两人有这样的渊源。但她钱也收了,卢天骏也住进来有段时间,总不好叫人离开。总会有人先熬不住,谁先开口,谁先离开,她等着就是。
两人冷战一段时间,卢天骏最先坐不住。一日晚上,他坐在房间里,房门大开,等着詹臣回来。
不多时,楼下传来詹臣开门,锁门,上楼梯的声音。
卢天骏走到门口,倚着房门,默默地看着他。
詹臣一言不发,也没搭理他,掏出钥匙,准备打开自己的房门。不是懒得搭理,而是根本就不想搭理。
“我们聊聊吧。”
詹臣充耳不闻。
卢天骏急得走到他身边,握住那把他正在开的锁,试图真诚地说:“我已经跟家里闹掰了。我觉得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坚决跟他们划清界限的同时,多写些文章抨击乡绅恶霸和地主权贵,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
我现在在报馆当个普通助理兼小记者,领着微薄的薪水,以后偶尔可能还要靠你和梁太太帮扶一二,我们邻里之间就不要那么如履薄冰了,如何?”他脸带讨好。
“你真的都知道你父亲和你们宗族的叔伯兄弟都做了什么吗?”詹臣咬牙切齿。
卢天骏沉默以对。他了解一些,年少时他曾亲眼目睹家中长辈的所做作为,但不是全部。
除了因为常年不在老家,他心里也有着一种抗拒,抗拒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面轰塌的样子,抗拒通过父亲作为施暴者来让他见识世间的千万种恶行。
他抗拒着,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乡绅恶霸。
“你们家夺走我们家的田和屋,将我阿爸活活打死,我三岁的阿妹被饿死,阿妈过劳死……一命抵一命,如果我今天杀你全家,你能接受吗?也能原谅我吗?”
卢天骏过了一会儿,才哑声说:“抱歉……不能。”满脸愧疚。
“那你就闭上你的狗嘴!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要轻易揭开别人的伤疤!你轻飘飘的一句决裂弥补不了任何东西!也不是你道歉我就必须原谅你们一家!你一声道歉很了不起吗?”詹臣推开他。
卢天骏没再阻拦。
1932年的7月21日,广州大风大雨,全市变成泽国,坍屋极多,溺毙压死者千余人,方便医院又变得忙碌起来。
詹臣安排好库房的工作,到医院去当志愿者。一边帮忙,还可以一边照看伍见怡。
医院的人群是极其混乱的。有家属,有病人,有医院本身的医生、护士、救护队员、志愿者,有帮忙搬抬伤者的乞丐,有维持秩序的警察,还有同样帮忙搬抬伤者的**官兵,后者倒是少见。
就在人群中,詹臣和谷裕一眼便认出对方。詹臣看到谷裕一身军装,满脸错愕。两人并没有多言,擦身而过,匆匆一别。
之后,詹臣就变得满腹心事,一直到夜幕降临,志愿者交接班。詹臣正思索着该怎么去找谷裕的时候,就见谷裕摘了军帽,正走进来找他。
他们在外面买了点酒水和吃食。詹臣带他到新租的库房,兄弟俩席地长谈。
“你怎么去当兵了?”詹臣终于忍不住问。
“国民党前几次军事围剿损失惨重,一直在不断扩张军队,我恰巧知道,就去报名了。当兵总比当土匪强,不是吗?”
他们说了很多话,关于谷裕父亲和叔叔的去向,关于谷裕的绿林生活和士兵生活,关于伍家的近况,说起伍小姐的婚姻,谷裕唏嘘不已。最后,詹臣还说起卢天骏。
谷裕说:“等下次休假,我帮你弄他。”他的血性要比以前大得多,让詹臣感到有些陌生,但总归是高兴的。他的兄弟当了兵,以后就是军官,怎么也比农民、工人、土匪要强。
那个时候,他们看似有很多选择,商人,工人,土匪,恶霸,军官,走狗……但时代的洪流最终都将他们推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出口。
他们选择在一个月朗天清的夜晚,蒙面偷袭卢天骏,将他围在一条小巷里面拳打脚踢个痛快。直到警察巡逻即将经过,两人才肯罢手,匆匆离开。
卢天骏莫名其妙被打,也很无奈。
他龇牙咧嘴地蜷缩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怎么回事,我的讨蒋檄文才写到一半,那些刽子手这么快就知道了?不应该啊……还怪好人的,不抢我钱包,不至于更雪上加霜……”
到最后,他安慰自己,大概是对方报复错对象了。他坐起来,擦了擦鼻血,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
詹臣此时早已和谷裕分别,回来躺在自己床上。
卢天骏艰难地上楼梯,胸腔走一步都痛,但他痛苦的抽气声发得很轻微,生怕吵到詹臣休息。
詹臣就这样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听着对面房间的动静,失眠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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