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顾晓怡做了一个梦。
梦见詹臣和卢天骏回家后，大约是傍晚，下起滂沱大雨。有个人冒雨前来，是潘俊元。他敲门，开门的是卢天骏。
“你找谁？”卢天骏问。
“我找詹士霆。”
“詹士霆？詹……哦，我知道了，您请进。”卢天骏将潘俊元领进屋，在楼下喊道：“阿邻里，有人找！”
詹臣闻声下来，下楼梯下到一半，看到是潘俊元，不由得加快脚步。
“我又要来拜托你了。”潘俊元红着眼睛说。
“你不说我也打算晚一点过去看看……这次，都有谁？”有些时候，他真宁愿他不来。
“志山……”潘俊元哽咽着说，“志山……走了……”
詹臣也红了眼睛，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卢天骏躲在一旁，连听带猜。来者一身深色长袍，难掩读书人的气质，他一下子就将他们交谈的内容和白天的游行抗议关联起来。
詹臣和进步人士走得很近，有人牺牲了……这是他得出的两个结论。
潘俊元走后不久，詹臣也撑着伞出门了，卢天骏神使鬼差地跟了上去。
他跟着詹臣一路来到方便医院，看着他和救护队的成员打招呼，然后走进去，似乎习以为常。
原来他在方便医院当志愿者，是有这个原因的……他心想。卢天骏没有跟进去，他想了一会儿，走了另一个方向。
詹臣一路走到医院后方，进到殓房，挨个检查蒙上白布的尸体，果然有尤志山和两个认识的同学。看到尤志山那张灰白的脸，他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
也许是与尤志山比较相熟的缘故，他的情绪要比以往更不受控些。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但就是莫名感到一股悲哀。
不知过去多久，当他整理好情绪，走出殓房时，就看到卢天骏坐在门口沉闷地喝着酒。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敬烈士。”卢天骏说着，把手中的酒水往地上倒了半瓶。
在卢天骏身旁，还放了一瓶没有开封的酒。詹臣想也没想，坐下来，拿过那瓶酒，默默闷了一口，然后也跟着他一样，横倒半瓶在地上——敬烈士。
殓房对面的门廊下，蒲人凤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平常的位置上，手上有个白瓷小瓶，跟卢天骏买的酒酒瓶一模一样。兴许是在同一间酒铺买的。他也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詹臣看了他一眼，心想果不其然。每当市里爆发游行示威，他总会在这里，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早就注意到了。也许是因为这种暴乱时刻，方便医院比宴春台更“需要”他。
经过这乱七八糟的一天，他不知道蒲人凤的心情是否同他一样感到郁闷，反正他是郁闷透了。
“真的太不像话了，老弱妇孺都比我们懂得爱国青年学生才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国民党那些蠢人都在干什么！”同样郁闷的，还有卢天骏。
过了一会儿，他对詹臣说：“阿邻里，我对你的敬佩又多了一分，没想到，你平常脸那么臭，总嚷着要举报我，却原来，你自己就是……进步人士。”
“我不是，你别乱说。”
“那为什么，你总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接触‘不应该接触’的人？”
詹臣千头万绪，最后汇不出一句话，真是有口难言。
“……总不能让好人都死绝吧……”他神色复杂地说，“我没有勇气跟随他们生前的事业，能做的，也就只有死后送他们一程……就当是邻里之间的互帮互助吧，做人起码应该这样……”
“唉……为成全别人，牺牲自己，总是很难的……”卢天骏自言自语，却一语道破三人心情郁闷的原因。
夜渐深，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墙角的茉莉花在雨水的拍打下，依旧□□的盛开着。
蒲人凤又抿了一口酒，他摇了摇酒瓶剩下不多的酒水，想了想，举起酒瓶，缓缓倾斜。敬天地，敬烈士。
梦到这里，顾晓怡就流着眼泪醒了。
日子慢慢这样过着，倒也平静。白天，顾晓怡就去面试找工作，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晚上回来能跟詹士霆、谷裕，有时候还有花辉，一起吃吃饭，聊聊天，看看电影，焦虑都会变少不少，甚至能暂时消失……
这些都是顾晓怡从前不敢奢望的生活。
这天白天，她一个人在家。她去露台收衣服的时候，无意间瞥见角落的茉莉花恹恹的，就快长死了。
怎么回事，干枯死的？不应该啊，最近才下的雨……她把衣服收回房间，又回到露台，翻了翻土壤，看了看叶子。没有缺水，没有长虫。
她打开手机，搜索“茉莉花为什么会枯萎”……土壤不适、浇水过多或过少、施肥不当、光照不足、病虫害、土壤酸碱度不平衡、土壤透气性差……一一排除，要么不是，要么她不懂土壤的酸碱度和透气性。
词条下面有关联词条，“茉莉花的种植方法”，她“急病乱投医”，点了进去，仔细查看起来。
“……茉莉花性喜温暖湿润，在通风良好、半阴的环境生长最好。土样以含有大量腐殖质的微酸性砂质土壤为最合适。
大多数品种畏寒、畏旱，不耐霜冻、湿涝和碱土。冬季气温低于3℃时，枝叶易遭受霜冻，如持续时间长就会死亡……”
“……茉莉花的繁殖方法。一，扦插：于4-10月进行，选取成熟的1年生枝条，剪成带有两个节以上的插穗，去除下部叶片，插在泥沙各半的插床，覆盖塑料薄膜，保持较高空气湿度，约经40-60天生根。
二，压条：选用较长的枝条，在节下部轻轻刻伤，埋入盛沙泥的小盘，经常保湿，20-30天开始生根，2个月后可与母株割离成苗，另行栽植……”
看到这里，她莫名想到：也许现在这一株茉莉花，会是当年柳老师那一株的一部分……她被自己的异想天开逗笑了。但不知怎么，突然有点想哭。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算一种悲伤的“浪漫”了。
还有其他的词条，诸如“茉莉花为什么不能送人”、“茉莉花的花语”，她也一一点进去看了。
“送人为什么不能送茉莉花……茉莉花没有特别的猫尾，用于表示送礼或送别，并且被认为是具有不幸和死亡的象征……
在一些文化中，茉莉花也被视为恶魔和诅咒的象征，甚至被用于黑魔法……茉莉花的香味过于浓郁，如果将它送给他人可能会引起他人的不适感……”
“茉莉花花语：忠贞、尊敬、清纯、贞洁、质朴、玲珑、迷人……”
“……在大多数情况下，茉莉花寓意着忠诚、尊敬、纯洁，有时候也代表纯洁无瑕的友情……”
顾晓怡渐渐就愣住了……
不幸，死亡，忠诚，尊敬，质朴，纯洁，友情……那不就是他们的一生吗？
她眼含热泪，百感交集。
这天，负一层的门铃久违地响了。彼时顾晓怡正在房间投简历，詹士霆上前查看门铃监视器，却意外地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顾晓英、冯俞俊和一位中年妇女。
詹士霆猜测那位中年妇女应该就是顾晓怡的母亲，因为她们两世长得一模一样。詹士霆想了想，最后还是默默按下开门按钮，决定让他们先进来再说。
顾晓英轻车熟路地将两人领到地下一层。他看到詹士霆站在客厅等候他们，有一瞬间心虚，便主动介绍起双方。
“詹先生，这是我妈，这是晓怡男朋友冯俞俊。妈，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房东的弟弟，名字叫詹士霆，巴士的士，雷霆的霆，家里是收租的，有好几套房……”
詹士霆：“……”
顾妈妈神情微妙，一如当初顾晓英听到这句话时的微妙神情。
果然是广东特色……原本她以为对方只是小门小户，谁能想得到下来以后装修变得那么高级精致。
而且，谁又能想得到对方长相还这么帅气，尤其他身材修长，一身休闲的高级定制私服衬得他气质出众。跟冯俞俊对比，两人明显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这时，顾晓怡从房间走出来，“谁来了？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我哥的声音？”她定睛一看，一副见鬼的表情。
老母，老哥，前男友……这是什么魔鬼组合？还有，詹士霆什么时候又换衣服了，午饭的时候穿得可没这么做作……
“妈？你们怎么来了……呵呵，哥，俞俊……”顾晓怡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婚都结了？”顾妈妈突然发难，“我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未经允许就跟独身男子同居，你还有脸？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名声？”
“妈，你在说什么，他只是我朋友……”顾晓怡皱着一张脸，摸摸刚刚被顾妈妈打到的手臂。
“我不管，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回去！”
“我不回！能独自在这座城市生存是我的骄傲，你是不会懂的！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我有权自己做决定！我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就不会回！想喜欢谁，想留在哪里，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现在都被洗脑成什么样子，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走！”
说着，顾妈妈开始强行动手，将她往电梯的方向拉扯，“你现在简直丢人现眼！”
顾晓英、冯俞俊两个大男人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帮顾妈妈不是，帮顾晓怡也不是。
“妈，我现在不能回去！”顾晓怡扒着电梯门，求救般地看向詹士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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