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欢迎会后不久,日军就再次制造张北事件。
办公室里,卢天骏看着一则不起眼的新闻:“六月六日,四名日本特务潜入中国察哈尔省境内偷绘地图,在张北县被第二十九军第一三二师扣留八小时后放行……日方强烈谴责……”
他脸色凝重地将报纸折好,有种风雨欲来的不详之感,一朵名叫阴谋的乌云笼罩在国土上空。
然而可笑的是,几天过后的六月十日,他还在报纸上看到国民党政府发布的《邦交敦睦令》:
“我国当前之急务,对内在修明政治,促进文化,以求国力之充实。对外在确守国际信义,共同维持国际和平,而睦邻尤为要著。中央已屡加申儆,凡我国民对于友邦,务敦睦谊,不得有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尤不得以此目的组织任何团体,以妨国交。兹特重申禁令,仰各切实遵守,如有违背,定予严惩。此令。”
卢天骏看完,简直想在末尾署名的主席林森、行政院院长汪兆铭脸上淬两大口口水。当然,还有蒋秃头。狗日的,这些国民党的草台领导班子,敌人都骑到脸上了,还舔着个脸,还打自己人?真操蛋。
果不其然,日本成功借张北事件向国民党政府施压。
“……6月27日,国民党政府与日本军方签订有损中国主权的《察哈尔协定》,其内容大约如下:国民政府同意从察哈尔省撤退中国驻军和国民党党部,解散抗日机关和团体,聘日本人为军事和政治顾问……”
这一协定的签订,使中国冀察两省进一步落入日本的掌控中。
“哼。”卢天骏冷笑,合上报纸,心想果然如此。
然而,事情还没完,张北事件是张北事件,河北事件是河北事件。日本借河北事件,早在6月11日就单方面拟定就华北问题备忘录,并交予何应钦签章。而何应钦该死的,于7月6日正式致函梅津美治郎,接受了日方要求。
“……这份备忘录又称《何梅协定》,其内容大致如下:要求取消河北省和北平、天津两市的国民党党部;撤退驻河北省的国民党中央军、东北军和宪兵第三团;撤换河北省主席和北平、天津两市市长;撤销北平军分会政治训练处;禁止全国抗日活动……”
这个协定,实际上放弃了华北主权。
看着看着,卢天骏脸色越来越黑,禁不住用烟头在报纸上烫了一个洞。
再然后,8月1日,《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发表了。
那日清晨,詹臣下楼吃早饭,就看到卢天骏和伍昌盛在低头看报纸,一份是《广东七十二行商报》,一份是《越华报》。
他们神情专注严肃,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这让詹臣有些诧异,感觉气氛与以往不同。
他一边默默啃着包子,一边悄悄观察他们。
还是伍昌盛率先注意到他的视线,二话不说将《越华报》递了过去,然后凑近卢天骏,扯过报纸,两人一起看同一张报纸。
詹臣展开报纸一看,只见标题写着《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几个字”——
“国内外工农军政商学各界男女同胞们!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我进攻,南京卖国政府步步投降,我北方各省又继东北四省之后而实际沦亡了!……
……田中奏折所预定的完全灭亡我国的毒计,正着着实行;长此下去,眼看长江和珠江流域及其他各地,均将逐渐被日寇所吞蚀。
我五千年古国即将完全变成被征服地,四万万同胞将都变成亡国奴。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已成为每个同胞的神圣天职!……
……领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占,人民千万又千万地被人奴役,城村一处又一处地被人血洗,侨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驱逐,一切内政外交处处被人干涉,这还能算什么国家!?这还能算什么民族!?
同胞们!中国是我们的祖国!中国民族就是我们全体同胞!我们能坐视国亡族灭而不起来救国自救吗?不能!绝对不能!……
……因此,当今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再一次向全体同胞呼吁:无论各党派在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政见和利害的不同,无论各界同胞间有任何意见上或利益上的差异,无论各军队间有任何敌对行动,大家都应当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的真诚觉悟,首先大家都应当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国力(人力、物力、财力、武力等)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
……一切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一切有爱国天良的军官和士兵兄弟们!一切愿意参加抗日救国神圣事业的党派和团体的同志们!国民党和蓝衣社中一切有民族意识的热血青年们!一切关心祖国的侨胞们!中国境内一切被压迫民族(蒙、回、韩、藏、苗、瑶、黎、番等)的兄弟们!大家起来!冲破日寇蒋贼的万重压迫……”
卢天骏看完,想重头再看一遍的时候,无意间抬头一瞥,看到詹臣也在很认真地看报纸,于是忍不住调侃说:“哎唷,阿邻里,了不起,现在都会认字了。”
“啧,大清早想动手是不是。”詹臣很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哎哎哎,两位,息怒,我还在,等我走了再打好吗?”伍昌盛说。
卢天骏哈哈大笑,“哈哈,无所谓了,打也好,骂也好,反正今天是个好日子。”说罢,又开始重新看了起来。
《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发表后不久,潘俊元就上门来找詹臣,还是卢天骏开的门。卢天骏不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内容,只知道他很快就走了。
此后的晚上,詹臣总会不定时外出,有时晚归,也是一脱西装、换上便服戴上帽子便急匆匆走了。
他们也许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卢天骏心想。他也想去,但詹臣肯定很不喜欢他……这样一想,卢天骏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詹臣去的是一家麻将馆。潘俊元等人又重新开了工人夜校,想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个班才七八个人,担心人太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们躲在一家相熟的麻将馆,外间的人在假装打麻将,里面的人在秘密上课。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甚至在门口挂了一张关帝厅人马的木牌。
也许詹臣对劳动学院有执念,当他听潘俊元说重开工人夜校,没多想就答应了。一起上课的人,有以前的同学,勾起詹臣多少从前的回忆。
但也不能说上课吧,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从前一起听课的人,现在变成了讲课的人。
又过了几日,《共和报》的主编突然很郑重地邀请卢天骏到太平馆吃饭,还是包间。包间里,只有卢天骏和主编两个人。
虽然那主编一上来就夸《共和报》因刊载《民国广州之我闻》销量变得多好,但卢天骏还是留了个心眼。
用餐结束后,那主编突然问:“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这么问?”卢天骏说。
“你写的东西好像渐渐偏离了重点,你写到后面,王丽君反抗日本人,甚至把日本人写死了,不太好。是‘禾虫’,就好好卖春,去抗日算怎么回事,搞笑的么……你这么写,国民党的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还有之前写的,‘阿尘’、‘阿凤’、‘阿艳’和日本人在码头大战,被汉奸误以为是女人,虽然写得很搞笑,但也要兜回来,不要直接写和日本人起冲突……你没发现吗,你那一稿没发,被我压下来了。”
“我又不是写反抗国民党,只是抗日也不行吗,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你看现在各大报都在转载刊登那份《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不也没事吗?现在抗日是‘潮流’!”
“不行,不行,别搞了,到时候他们肯定会说,为什么搞到妓女都去抗日,说你暗示国民党不作为,到时候得个死字,别搞了,别到时候连累街坊……”
他把卢天骏之前的手稿退回来,“回去好好重写吧,《民国广州之我闻》前景很好的,别浪费了这么好的作品。”
“呵呵……”卢天骏无奈地笑了笑。
离开太平馆后,卢天骏心情郁闷地到宴春台喝酒。他喝得醉醺醺的,远远看见叶元春,就想起他书里的女主角,于是上前邀请叶元春跳舞。
蒲人凤想叫人把他扔出去,被叶元春阻止了。
两人来到舞池,卢天骏搂着叶元春,闭着眼睛慢舞。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莫名道歉:“对不起,因为经常把你当成我脑海里的幻想。”连写咸书的时候,都想着让女主角去抗日,他也真是无可救药了。
“你说下流话的功夫见长了不少呢。”叶元春虽然笑着,但没什么笑意。
“对不起,但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最佳女主角……”
“你今天怎么一上来就道歉?真是有够奇怪的。”
“我问你个问题、问你个问题……”他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的军队踏足广州,你们怎么办?”
叶元春认真想了想,说:“不好说……大概所有商铺都会关门吧,因为日本人会烧杀抢掠。没有地方买米、买菜,穷人会挨饿,富人会逃到香港去……宴春台大概也会开不下去……”
卢天骏一想到那个画面,眼泪就忍不住地流。
“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放开叶元春,准备告辞。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并喊道:“喂!卢天骏!”
“嘿!肥仔铭!”他又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只是眼睛有些微不可查的红肿。
“之前你托我找的二手印刷设备,我找到了!你问问你那个朋友还要不要,我有个认识的人刚好在贱卖!”
“真的?地址在哪里,我改天去看看。走走走,我们去那边坐下谈,我请你喝酒!”他朝叶元春抛了个媚眼,就搂着他同学哥俩好地走到沙发那边去了。
蒲人凤走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叶元春耸了耸肩,“不知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能喝醉了。”
“酒品真差!”蒲人凤抱胸,骂骂咧咧地看着卢天骏那边的方向。
那天晚上喝醉回到家,卢天骏临睡前的唯一想法是:如果他用那台二手印刷设备作为见面礼,他能否加入詹臣他们……詹臣能否原谅他一点……
革命事业无穷大,他一个人好像还是不太行,如果能融入其他有方向、有力量的团体或组织,那就好了……
而那一天晚上,麻将馆里,潘俊元把一沓传单递到詹臣面前,说:“士霆,明天我们将举行一场抗日救国的游行活动,你和我们一起吗?”
詹臣有些迟疑,迟迟未接那沓传单。
“如果你觉得有压力,也别勉强,我们不会怪你的。”
“不会,只是觉得有些庄重……”他只是想起之前尤志山在街上塞过给他一沓传单的事情。“明天我们在哪里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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