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郎君们不再理睬胡闹的孩童们,任他们自生自灭玩到头破血流,继续喝着荥阳窟春酒,在屏风另一侧掷彩杀枭,等待李家迎亲的车队。
大家顺便聊聊高句丽的战事,皇帝的龙舟水殿,洛阳的繁华奢靡,也偷偷叹息徭役繁重,民怨沸腾。说到兴起处,大家开始毫不避讳地问起韩世谔参与杨玄感之乱后离奇失踪一案,李客师也是毫无头绪;提到修运河一事,两位长孙家的女婿与叔父们又是莫衷一是。王、李二人多有谤讥,长孙敞与长孙操对今上多有回护。
长孙操甚至移开陆博棋盘,蘸酒在案上勾勒出杨广的宏图伟业,向众人解释未来的种种便利。
“堵在河道里的白骨,龙舟底下的尸体可没有未来。”李客师认真地听完,耿直地回答。
“如果那些可怕的传闻是真的……”长孙操拂去酒渍,尴尬地说,“陛下本不必急于求成。”
长孙青瑜在屏风的另一侧咳嗽了数声,提醒丈夫、姊夫与叔父诸人不要再谈论下去了。
郎君们才发现今日的话题越界了,一者不适宜在婚礼上讲,再者就怕隔墙有耳,被哪个卖主求荣的奴仆告了官,抑或被嘴巴不紧的宾客传扬出去就大为不妙了。
也不知有意无意,在几个成年人为了运河徭役争论不休的当口,李大志横抱琵琶,弹起了齐朝龟兹乐,切切嘈嘈甚是动人。
一群男孩恶作剧似的聚在李大志周围,开始用齐朝龟兹的调子哼唱《捉搦歌》:“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李客师与长孙青瑜夫妇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感慨傻儿子虽然格调不高,好歹学会给父母解围了,也算有可圈可点之处。
王婉蹙眉道:“曲子倒是中听!可这是什么不要脸的歌词!喂,大志,你不要脸的嘛!”
“不要了。”琵琶弦上的笏板加重了力道。
长孙青璟轻声道:“大志有急智,定是叔父和姊夫几个又不好好下棋,开始妄议朝政了——”
“孩子们图一开心,随他们唱吧。”高夫人笑道。
“年轻的娘子们信不信,我们年轻时在邺城,弹得比他们还难听,唱得比他们还疯癫。”郑夫人摇了摇身子半倾的高老夫人,“对吧,婶母。”
“我不信,除非你们两位老人家亲自弹唱给我们开开眼界!”鲜于夫人初时被妊娠反应折磨得开不了口,陪着老夫人们坐了许久,身体略微舒爽了一些,便恢复了活泼的性子。
“不对,我比你文雅多了。”高老夫人精神矍铄地反驳郑夫人。
大家一起陪着笑,开始说起新郎家的掌故,诸如窦夫人六岁时劝谏周武帝善待突厥皇后,唐国公七岁袭爵深受文献皇后宠爱。
昔日的兰陵王妃心中不再着相,嘴上却不愿输了高家的气势:“你们都道新郎万般好,这固然不错。可是我们家阿璟无论出身、相貌、才学乃至仁孝之心也堪与之匹敌,哪里配不上他了?阿璟,你切不可妄自菲薄!”
长孙青璟调皮地向郑夫人欠身道:“我自然听舅母的。让阿彩为我多费些时间化妆面,让新郎一行好生等着,我就在家多赖片刻也好。”
“郑老夫人教训的是,一会儿我诸兄弟定在下婿时好好捉弄新郎,决计不让他轻易将阿姊接了去。”长孙无逸从屏风另一边探出头,郑重立誓道。
众人嘲笑道:“要是仰仗你堵门,你阿姊早被人接走了!”
长孙青璟却想着如何让人给李世民递送一张便签,提醒他高抬贵手,下婿时不要反夺竹杖伤了今日来为自己这一介落魄孤女的亲眷与贵客们。
高氏、长孙氏众位宾客正谈笑间,忙于迎宾的长孙无忌延请王无锝前来正堂拜见长辈。小郎君们见到两人身后的猞猁“库直”,一时激动不已,便抛下大面、琵琶,蜂拥而上逗弄这威风凛凛的狩猎帮手。
王无锝自称高治礼郎小友,特来贺喜。众人感怀他在高家落难之际对参加高氏养女的婚礼一事毫不介怀,对他自然多了一份敬意。再加上无忌特意提及王无锝千辛万苦追回险些被商贩运出大兴的“库直”一事,席间众人更是感激他对高士廉的一番厚谊,谁还去理论他是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还是乌丸王氏的子弟。
长孙青璟对王无锝那些半真半假的言谈一笑置之,也暗暗赞他的用心良苦。总之这位借舅父身份邀请而来的客人着实给自己挣足了体面。
高老夫人谢过王无锝,便邀他入席一同等候新郎。王无锝却向行障内新娘所居之处作了一揖,朗声喊道:“闻长孙娘子贤德高义,某与治礼郎有约,于娘子吉礼之日送上一份大礼!”
众人正疑惑不解时,王无锝从怀中将出一只橘色鸟雀,长啸一声将其放飞。一道金色的光束跃入行障,在屋中盘桓数圈,令人不禁想起传说中神异的凤凰。
“罗浮凤!”李客师惊呼道。
众人都知有着“鸟贼”这不雅绰号的李客师识遍天下珍禽,想引起他的惊叹极不容易,可见这位王公子满载诚意而来。
巴掌大的罗浮凤闪着火焰的光泽,对一众花团锦簇的女眷的衣饰挑挑拣拣之后,便收敛翅膀落到新娘怀中。
“这是年幼的凤凰吗?”长孙青璟小心翼翼地捧起娇贵的罗浮凤,轻抚它光洁闪亮的后背,搔挠它粉白的肚腹。“你真漂亮!”
“它好像被训练得能寻到最像花树之处。”王婉凑上前来,拨弄着罗浮凤收紧的尾翼,“这只小凤凰认定你是它的梧桐树呢!”
罗浮凤被拨弄得难受,不悦地向王婉的手指啄去。王婉收回手指,轻轻点了点罗浮凤的脑袋:“真泼辣!当心把你关进笼子里!”
罗浮凤回头用喙梳理了一下羽毛,在长孙青璟掌中扑棱数下,绕着新娘的杂彩头冠盘旋数匝,稳稳落在头冠顶部,似乎它本是头冠的顶端最美的部分。
“这鸟雀虽小,倒是很有灵性,一下子就找到来这屋子里最漂亮的娘子。”鲜于夫人慨叹道。
众位宾客啧啧称奇时,堂屋外传来长孙无逸等一众小郎君的喧嚷之声。
“你抱紧它呀,别让它乱窜!”
“我太轻压不住它。”
“抓住它尾巴。”
“尾巴又短又滑,哪里抓得住!”
“呀!你们把猞猁吓跑了!”
“来人,抓住草上飞!不对,抓住库直。它往正堂冲去了。”
“阿姊,爷娘,叔父!猞猁发疯了!”
紧接着,一团巨大的棕黄色绒毛便猝不及防地闯进了正堂,蹭翻了棋盘,带倒了杯盏,踩烂了滚落一地的花色菓子,留下满屋狼藉和惊叫。
瘦了一圈的“库直”熟络地绕过行障,呜呜悲鸣着扑向长孙青璟。
这只棕黄的大猫过于热情地刮蹭着小女主人的脸,又委屈地蜷缩在长孙青璟怀里。
罗浮凤见来者不善,便在礼冠上翩跹起舞,伺机逃离猞猁不怀好意的趾爪,倏忽间消失无踪。再次出现在宾客面前的时候,它停驻于房梁之上,倒挂着冷眼旁观。
“啊,你这个善妒的小娘子,你这只居心叵测的狸奴,就是容不得漂亮的罗浮凤,一定要将它撵走才罢休吗?”青璟开心地搓揉猞猁不再圆润的脸颊,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悦与庆幸。少女发亮的脸庞和那一团棕黄的绒毛贴合在一处。
长孙无忌进入行障,强行拖走猞猁。长辈们看到长孙青璟头顶歪斜的杂彩礼冠,脸上模糊不清的额黄,靥妆处花钿掉落无着,不禁笑骂这畜生坏事。
母亲高氏赶紧吩咐婢女阿彩重新为新娘化妆。
“亲迎时总须有些无伤大雅的意外,才能让新婚夫妇牢记一世。”高老夫人唯恐有人抱怨不吉利,便抢先开解众人。一生经历了诸多风浪的高家女子们倒也丝毫没有慌乱,一副等闲视之的潇洒作派。
长孙青璟深以为然。
席间唯一有些丧气的就是昨夜去李家铺陈毡帐,今日又第二次为顽皮的新娘化妆的婢女阿彩。她似乎被抽去筋骨,倦意弥漫到四肢百骸。
长孙青璟知她疲惫,便捏了捏这聪慧婢女的手背:“对不住了,阿彩。我这次绝不乱动。啊,我想起来了,我吉礼的青庐是你亲自布置的,一定美不胜收。”
阿彩被小娘子的一番体己言语哄得感奋不已,强打起精神为青璟拭去旧妆容,均匀涂抹龙消粉,随后细细描摹额黄、妆靥,勾勒出柳眉,晕染出斜红。
高夫人与鲜于夫人悄然立于阿彩身后,指点说笑着。
“猞猁这一扑,倒是令阿彩福至心灵,新娘子的妆面越发神采逼人呢!”鲜于夫人取过铜镜,正对着长孙青璟托举着。
长孙青璟被阿彩固定了头颈的位置,只能以余光瞥过铜镜,看得并不真切,只是合着双唇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附和着长辈们的赞美。
此时,堂屋内短暂的混乱结束了。猞猁被栓在了后园,罗浮凤被收进了鸟笼,地板被重新清理,棋盘杯盏又恢复了初时的模样。
上了年纪的郎君们免不得又聊起谁家遭左迁右迁,谁家被夺爵削官;精力无穷的孩童们做起了投壶游戏;已婚的娘子们开始回忆自己婚礼上的趣闻,未婚的少女品评着新娘此番新妆容。喧嚣中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焦灼、烦躁。
“诸位郎君娘子,迎亲车队快到了!”在坊门守候多时的家仆飞奔回报。
“小郎君们!”长孙青瑜的呼喊里也带着笑意,“一人拿一根竹杖,把大门堵紧了!”
“堵门咯!”
“给新郎一个下马威咯!”
“谁不敢上前自己罚酒三杯!”
这些顽皮到人憎狗嫌的男孩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手执竹杖撒着欢去阻拦接亲的队伍。
“等等,新娘还没点唇、贴花钿呢!”这真是阿彩人生最为窘迫与无奈的时刻。
竹杖的击打声,孩子的笑闹声吞没了小婢女的焦灼不安。
这里地罗浮凤取“桐花凤”解释,红色的,长尾,喜欢倒挂着吸取桐花蜜,很可爱温驯可以当首饰的小鸟。
喜欢的话评论收藏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意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