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改？
如果这道声音所指的悔改是让他交出锦游，待恶鬼功力大成后将他们全部灭口，他宁愿自己不知悔改。
阎百川刻意忽略身后死死扒住他肩膀的恶鬼，抬起头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将那道声音和恶鬼都留在背后。他猜想这应当是问心境的考验之一，但即便是考验，他也不会说出违心的回答。
阎百川咬牙向前走了一段，身后的压力骤然一松，还不等他喘过气来，较之先前更为沉重的压力顷刻间便落在他的肩上，大山一般的压力压的他背都弯了下去，连脚步也更加蹒跚。
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东西，阎百川回头，却看到了溪渔村的众人。
村长，江叔，孙婆婆，王二哥。所有的村人双眼空洞流出血泪，张着嘴巴无声地齐齐拉住了阎百川，似乎想将他一起拉入地狱。
阎百川睫毛颤动，片刻后又抬起头试图抬起脚步，那道沙哑诡异的声音果然再次响起：“父母双亡，亲缘寡绝。你依靠村人而生，他们却因你而死。阎百川，你可知悔？”
阎百川咽下口中的血腥味，故作轻松地反驳那道声音：“我当然后悔，我只后悔自己不够强，不能从刚才那恶鬼手中保下他们。但我未杀他们中任何一人，你说的悔，我不认！”
往事不可追，也从没有如果一说。重新走过一遍自己的过去，让阎百川比以往更清楚地看清自己年幼时分辨不清的恶意和贪念，也让他更加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阎百川从没忘记过自己在溪渔村亲手刻下的墓碑，这些年来，他一直背负着整个溪渔村在往前走，正如此刻。
阎百川深吸一口气，脚印在青玉板上压出两处凹痕，纵使腰弯得厉害也依然抬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湖心岛中的那个人影，纵使是爬也定要爬到那里。
青玉板铺成的路并不长，阎百川如此吃力才堪堪走过一半，身形佝偻地不成样子，锦游却只能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一如溪渔村时自己被阎百川放走时的样子。
他真没用啊。
不出阎百川所料，不知走出去多远，阎百川身后的拖拽感消失，如负千斤的感觉虽然消失，却没来由的令他心慌。下一刻，阎百川却不受控地骤然单膝跪倒在地，不得不抽出断命撑住地面，借着断命强行逼迫自己站起来。
阎百川没有回头，却猜到了背后的人是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却杀死了你的师父青霜子。阎百川，你可知悔！”
秘境中原先沙哑诡异的声音忽然声如洪钟，厉声向阎百川喝来，气势与压迫感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想要将他压垮。阎百川撑着断命的手太过用力，虎口处已然裂开，黑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渗了出来，顺着刀尖一路滴在青玉板上。
阎百川此刻却忽然抬头，看向秘境中的天空，挑衅般大喊：“悔？我师父一生没做过一件恶事，凭什么要因为恶鬼的算计魂飞魄散！只要能救他，就算所有因果都落在我身上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差这点恶名，即便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绝不后悔！”
所以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即便千夫所指，生不如死他也要活着，他要像秦广说的一样恢复天地灵气，带所有人回家。
阎百川说完，竟是收起断命，发了狠一般朝湖心岛跑去，在踏上湖心岛的瞬间，所有重压瞬间消散。
“天、地、人三问过了，现在只剩我们之间的事了。你说对吧，”阎百川将气喘匀，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黑袍人，
“另一个我。”
黑袍人低低地笑着，转过身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与阎百川一模一样的脸，连说话的语调也与阎百川如出一辙：“果然这世界上最难骗的人就是自己。能走到这里，看来你想明白了？”
阎百川拿起断命指着另一个自己：“早就想明白了。少废话，拔刀，他们还等着我出去。”
“阎百川”皱着眉啧了一声，也从身后抽出一把一模一样的断命拿在手中，却没急着出手：“不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大概也猜到了我的身份。但即便我是你的心魔，我也想问你一句，阎百川，你做的这些都值得吗？”
“阎百川”嗤笑一声，说话毫不留情：“溪渔村那个村长自己起了贪念，拉整个村子下水。如果不是那个恶鬼，你应该能猜到自己放跑了他之后的下场吧？你杀过那么多鬼，救了那么多人，有几个人真心感谢你？包括凌云那个拎不清的蠢货，为了一个欺软怕硬的妹妹也背叛了你。为了这些人陪上自己的命去救他们，你只会让我觉得可笑。”
阎百川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阎百川”打断：“别急着反驳我，我是你的心魔，你心里的想法瞒不过我。承认吧，阎百川，你也只是一介普通人。”
阎百川一双眼平静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忽然笑了一声，毫不避讳地说：“是啊，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你不是我的心魔吗，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阎百川”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时间没有开口。阎百川笑着说：“因为我喜欢溪渔村，喜欢青霜子，喜欢锦游。那些宗门修士的确虚伪得让我恶心，但他们想在这世上好好活着，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完成他们所愿。行了，该说的也说了，快拔刀，我手痒了。”
“阎百川”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断命也缠绕上丝丝煞气：“我也等这一刻很久了，来吧！”
两个阎百川的出招方式一模一样，连断命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口位置都丝毫不差，乍一看简直像双胞胎一般。但锦游却能一眼认出，左边那个攻击更加猛烈一些的才是他熟知的阎百川，其中的决心和坚定是心魔身上所没有的。
“铛！！！”
两把断命相接，却又随着这清晰可见的声音齐齐断裂，其中一个阎百川被对方用断剑指着脖子，得意的扬起下巴：“你输了，看来还是本尊更强一点。”
“阎百川”双手摊开：“你不也没讨到好，刀都断了。”
阎百川无所谓地收起断剑：“真正属于我的刀马上就要回来了，该是时候说再见了。”
“阎百川”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却抱臂而立，不忘问阎百川：“外界总说你心狠手辣，有时连我也这样觉得。你和他瞒了那么多事，也不和他提灵气复苏之法。阎百川，你当真舍得那样对他？”
阎百川不确定锦游在不在自己周围，连忙打断他的话：“不该管的别管，总归我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快滚，别让他听见了。”
“阎百川”却笑着骂了一句妻管严，随即恢复了正经的样子：“秘境发生里的一切他都知道了，快回去找他。”说完，心魔的身形便彻底消失，化作庞大的鬼力尽数没入阎百川体内，周围的秘境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阎百川察觉到秘境即将关闭，来不及查看自己刚刚恢复的力量，急忙在秘境中寻找锦游的身影，却发现锦游正在对岸看着自己。
目光相接的瞬间，锦游偏头避开，忽然转身向出口处跑去。阎百川心道不好，顺着青玉板向锦游狂奔过去，终于在锦游踏出秘境前拉住了锦游的手，将人一把抱入怀中，任锦游怎么挣扎也不松开。
锦游挣扎着试图推开阎百川，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向挂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全是痛苦：“你放开我，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留在这里！”
阎百川却不肯放开他：“你什么也没做，害我什么了？锦游，别走。”
锦游眼中却流下两行血泪，甚至将阎百川送给他的聚水珠和木雕拿出来，塞进他的手心：“这两样东西还你，从今以后…唔！”
阎百川擦去锦游脸上的血泪，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双苍白的唇吻了上去，打断了锦游未说出口的话。
锦游推开阎百川，还想再说些什么，阎百川却抱紧了锦游，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沉闷：“别走，求你了。”
锦游一愣，除了在破庙时，阎百川从未求过人。理智告诉锦游不能答应阎百川，锦游忍住想要回抱住他的手，阎百川却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只有你了。”
理智和犹豫在阎百川这句话面前被打得丢盔弃甲，下一刻锦游紧紧地抱住了阎百川，像是在拥抱他曾独自度过的那些灰暗的岁月，口中哽咽地说着对不起。
阎百川的手指竖在锦游的唇前，摇头让他不必道歉，学着青霜子那样，手掌抚过锦游的发顶：“都过去了。只要你还在，我就不是一个人。”
锦游看着阎百川，不住的点头：“我…我不走。”
阎百川脸上浮现出笑意，又把聚水珠和木雕好好地放回锦游的乾坤袋，对他说：“脸都哭花了，让赢闯看到要笑话你了。”
锦游听到阎百川的话，连忙唤出水珠洗去脸上血渍，乍一看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抬头问阎百川：“现在好了吗？”
阎百川点头，随即牵起他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我们走吧，再不出去他们该等急了，也是时候该去拿回涤尘了。”
刚才断命断裂的时候锦游也在旁边看着，于是任由阎百川牵着自己的手走向出口：“好，我陪你一起。”
阎百川拉起锦游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笑着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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